仪式定在了腊月二十八。
苏晚晴说,那日是这一年里阴气最重、也是阳气初萌的交接时刻,“于逆天改命之事,或有一线缝隙可钻”。她说这话时正在捣药,石杵磕着臼底,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远处隐约的丧钟。
林昭靠在窗边的榻上,看着外头灰白的天。雪从昨夜开始下,不大,细细碎碎的,落在宫瓦上积不起,只留下一层湿漉漉的暗色。左肩的伤疤在阴雨天里发痒,像有什么东西在皮肉底下慢慢蠕动。她隔着衣料按了按,指尖触到那枚躺在怀里的盒子——它这几天安静得很,像块真正的死物。
“一线缝隙……”林昭收回目光,看向苏晚晴,“若是钻不过去呢?”
苏晚晴捣药的动作顿了顿。她今日穿了身素青的袄子,头发松松绾着,几缕碎发散在颊边,看着竟有几分家常的温柔——如果忽略她眼底那片化不开的郁色的话。
“钻不过去,”她继续捣药,声音平平的,“便卡在缝隙里。肉身承不住两界拉扯,会从里头……慢慢裂开。”
她说得轻描淡写,石杵落下的声音却重了一分。
林昭没接话,转头又去看雪。窗棂的阴影斜斜切在她脸上,半明半暗。殿里炭火烧得旺,空气里有草药微苦的香气,还有冬日宫殿特有的、木头和灰尘被烘暖的味道。远处隐约传来宫人扫雪的竹帚声,唰,唰,一下一下,规律得让人心慌。
何三娘端着药碗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幅画面。她脚步放轻了,把药碗放在小几上,黑褐色的药汁晃了晃,映出窗棂扭曲的倒影。
“大人,该喝药了。”她小声说。
林昭“嗯”了一声,没动。过了会儿,忽然问:“外头……有什么动静么?”
何三娘知道她问什么。这几日朝堂上为了腊月二十八的“祭天”仪程,已经吵翻了几回。礼部的老学究们坚持要全套古礼,杀三牲,奏雅乐,祭文要写满三千字;萧凛只丢下一句“一切从简”,便不再理会。昨日更有两个御史跪在宫门外,痛哭流涕说“陛下以万金之躯行险,置江山社稷于何地”,被侍卫架走了。
“没什么大事。”何三娘挑着说,“就是礼部张大人又递了折子,陛下留中没发。倒是……”她犹豫了一下,“裴将军从北境送了信来,说是边境安稳,让您宽心。”
林昭端起药碗,热气扑在脸上,带着浓重的苦味。她小口小口喝完,喉间火烧火燎的苦意一路蔓延到胃里。放下碗时,指尖在碗沿上停留了片刻,瓷器的温润触感让她想起另一个人的手。
“陛下呢?”她问。
“在文华殿议事,说是晚些过来。”何三娘收了碗,看了看她脸色,“您要不要再睡会儿?脸色白得吓人。”
林昭摇摇头,撑着榻沿想站起来,左肩却一软,差点栽倒。苏晚晴眼疾手快扶住她,手指搭上她腕脉,眉头慢慢皱起来。
“气血虚浮,经脉滞涩。”她松开手,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比昨天又差了些。”
“还剩三天。”林昭站稳了,轻轻抽回手,“够用了。”
苏晚晴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塞进她手里:“含着。疼得厉害时嚼一点,能提神。”
林昭打开,是几片晒干的、形状奇怪的叶子,颜色暗红,闻着有股辛辣的凉意。她捏起一片放进嘴里,初时没什么味道,过了几息,舌尖忽然炸开一股极冲的凉,直冲天灵盖,激得她眼眶一酸。
“这叫‘冰魄草’,长在雪山悬崖上,十年才生一片叶子。”苏晚晴转身继续捣药,“能吊住一口气,但伤根本。非到万不得已,别用。”
林昭含着那片叶子,整个口腔都麻木了,说话都有些含糊:“你……备了多少?”
“够你用三天的量。”苏晚晴背对着她,“三天后,要么用不着了,要么……”
后面的话没说完,但石杵捣药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咚,咚,咚,一声比一声重。
***
萧凛是傍晚时分来的。
他换下了朝服,只穿了件玄色常服,肩上落了薄薄一层雪,进门时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何三娘和苏晚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殿门轻轻合上。
“吵完了?”林昭问。她坐在炭盆边的矮凳上,手里拿着本书,半天没翻一页。
萧凛没立刻回答,走到她身边蹲下,伸手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他的手很凉,带着外头的寒气,掌心粗糙的茧刮过皮肤。
“烧退了。”他像是松了口气,又去握她的手,“手怎么还这么冰?”
“一直这样。”林昭任他握着,“外头吵什么了?”
萧凛在她脚边的毡垫上坐下,往后一靠,闭了闭眼:“还能吵什么。祖宗礼法,天命难违,一套车轱辘话。”他睁开眼,侧头看她,“太史令今日观星,说紫微星旁有异光缠绕,恐非吉兆。”
林昭翻书的手指顿了顿。
“他还说,”萧凛的声音低了下去,“若是强行逆天,恐遭反噬,不仅你我,可能……波及国运。”
殿里静下来。炭火噼啪一声,爆开几点火星,又暗下去。
“你信么?”林昭问。
萧凛沉默了很久。炭盆的光在他脸上跳动,照得他眉眼深邃,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雪还在下,簌簌的声音隔着窗纸传进来,像是无数细碎的私语。
“我信。”他忽然开口,声音干涩,“但我更信,事在人为。”
他转过脸,看着她:“林昭,这三年,我们做的事,哪一件不是逆天?女子干政是逆天,新政清算是逆天,以战止战也是逆天。若真有天命,它早该降下雷霆劈死我们了。可我们活下来了,还让这天下好了那么一点点。”
他握住她的手,很用力:“所以这次,我也不信天命。我只信你,信我,信我们两个人加在一起,能挣出一条活路。”
林昭看着他眼里的光,那光烫得她心口发疼。她张了张嘴,想说“万一呢”,想说“不值得”,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很轻的:“好。”
萧凛笑起来,那笑容很浅,却像破开阴云的阳光。他凑过来,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呼吸的热气拂在她脸上:“腊月二十八,天地坛。就我们俩,和这片山河。”
“嗯。”林昭闭上眼。
两人就这么静静待了一会儿。炭火暖融融地烘着,殿外风雪声似乎远了,世界缩成这方寸之间。林昭几乎要睡着时,萧凛忽然开口:“对了,裴照信里说,北境近来……有些怪事。”
“什么怪事?”
“说是草原深处,有牧民看见‘黑雾’,雾里有东西移动,像……很大的影子。但人一靠近,雾就散了。”萧凛的声音有些困惑,“探子去查过,没发现什么。可能是冬日的雾霭,看花了眼。”
林昭心里莫名一跳。她睁开眼:“黑雾?”
“嗯。裴照已经加派了巡逻,让你别操心。”萧凛松开她,起身去倒了杯热茶,“喝点水,你嘴唇都干了。”
林昭接过茶杯,温热的白气蒸腾上来,模糊了视线。她小口抿着,心里那点不安却挥之不去。黑雾……移动的影子……她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话?
想不起来了。脑子像蒙了层纱,什么都模模糊糊的。
喝过茶,萧凛又陪她说了会儿话,大多是朝堂上的琐事——谁推行的新税法见了效,哪个州府的学堂多收了三成寒门子弟,工部改良的水车能让旱地多浇五亩田……他说得很慢,声音低沉平缓,像在讲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林昭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她知道,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你看,我们在做的事,是有意义的。所以,要活下去。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宫灯的光透过窗纸,在殿内投下暖黄的光晕。萧凛说话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靠在榻边,闭上了眼,呼吸变得绵长均匀。
他睡着了。
林昭轻轻挪开,从怀里掏出那个盒子。它依旧冰冷,表面那些古老的纹路在灯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她用手指慢慢描摹着“归墟”两个字,指尖下的触感坚硬而光滑,像抚过千年寒冰。
忽然,盒子里传来极轻微的“咔”一声。
很轻,轻得像幻觉。
林昭的手僵住了。她屏住呼吸,盯着盒子。过了好一会儿,再没有声音。她试着按了按那个凹陷处,依旧纹丝不动。
是听错了吧。
她这么想着,却下意识把盒子攥得更紧。掌心被冰得发麻,那股寒意顺着血脉往上爬,爬到心口,和那里隐隐的绞痛混在一起。
榻上,萧凛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含糊地说了句什么,翻了个身。
林昭把盒子收回怀里,躺下来,面朝着他。炭火的光在他脸上跳跃,照亮他睫毛投下的淡淡阴影。她看了很久,然后伸出手,很轻很轻地碰了碰他的脸颊。
温的。
她收回手,蜷起身子,闭上了眼。
殿外,守夜的宫人换了班,细碎的脚步声踏过雪地,渐行渐远。更漏声遥遥传来,子时了。
腊月二十五。
还有三天。
而在林昭看不见的怀里,那个冰冷的盒子深处,那两点代表“双星”的微光,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彼此靠近。
一点冰蓝,一点暗金。
像深海与烈火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