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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

林昭离开鸿胪寺驿馆时,天上还挂着几粒疏星,等她乘着那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驶过御街,拐进通往临时寓所的小巷时,细密的雪粉子已经簌簌地落了下来,被风卷着,斜斜地扑在车帘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春蚕啃食桑叶。

车里没点灯,黑得浓稠。她靠坐在角落里,一只手按着胸口——那里揣着苏晚晴给的两个锦囊,一个装着那支几乎一模一样的玉簪,一个装着那张画着星象图的皮纸。它们贴着她的中衣,凉意透过层层衣料渗进来,直往骨头缝里钻。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攥着袖口,指尖掐得发白。

前朝血脉。

这四个字在她脑子里来回翻滚,沉甸甸的,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原主记忆里那些模糊的片段——母亲总是带着愁容的侧脸,父亲书房深夜不熄的灯,偶尔听到的、压低声音的叹息——此刻都像浸了水的墨迹,慢慢洇开,显露出原本狰狞的形状。不是简单的政敌构陷,不是偶然的官场倾轧,是一场延续了二十多年、跨越两代皇帝的、斩草除根的清洗。而她,是那场清洗里侥幸漏网的、最不该活下来的余烬。

马车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单调得让人心慌。她掀开车帘一角,冷风裹着雪沫子立刻灌进来,扑在脸上,激得她打了个寒噤。外面是沉睡的京城,黑魆魆的屋脊轮廓起伏,偶有几扇窗子里透出昏黄的光,像是巨兽沉睡中半睁半闭的眼睛。这座城,刚经历了一场血腥的宫变,尸骨未寒,焦土犹在,新的秘密又像这无声的雪一样,悄然覆盖下来。

“姑娘,到了。”车夫压低的嗓音从前头传来。

林昭收回手,帘子落下,隔断了外面的风雪。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冰得肺管子生疼,却也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现在不是沉溺在身世惊骇里的时候。天快亮了,还有朝会,还有堆积如山的政务,还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一个刚刚在男人堆里杀出血路、站上朝堂的女人。

她下了车,踩着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的雪,快步走进小院。何娘子还没睡,提着一盏气死风灯等在门廊下,灯光将她敦实的身影拉得老长。

“先生可回来了,”何娘子迎上来,声音里带着松口气的庆幸,又压低了些,“殿下那边派人来问过两回了。”

林昭脚步微顿:“怎么回的?”

“照您先前嘱咐的,说去探望一位故交,路上雪大,耽搁了。”何娘子跟在她身侧,将灯提高些,照亮脚下湿滑的石板路,“殿下似乎……不太信,但也没多问,只让您回来了无论如何去个信儿。”

林昭点点头,没说话。心里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萧凛不是好糊弄的人,她的异常,他一定有所察觉。

进了屋,炭盆烧得正旺,暖意扑面而来,却驱不散她骨子里的寒意。她脱下沾了雪沫子的披风,何娘子接过去抖了抖,挂在熏笼边。“厨房温着燕窝粥,给您端一碗?”

“不用。”林昭在书案后坐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打盆热水来,我擦把脸。”

热水很快端来,帕子浸透了,拧得半干,敷在脸上。热气蒸腾,稍微熨帖了紧绷的神经。她盯着跳动的烛火,脑子里飞快地盘算。

苏晚晴的提议,合作,或者说,交易。帮她翻案,找内奸,照拂后人。条件不算苛刻,甚至……合情合理。但风险呢?前朝余孽的身份,一旦坐实,就是诛九族的大罪。萧凛知道吗?如果知道,他会怎么选?是保她,还是……保他的江山?

心口猛地一抽,像被细针扎了一下。她强迫自己把这个念头压下去。现在不能乱,一步错,可能就是万丈深渊。

“先生,”何娘子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犹豫,“殿下……又派人来了。这次是陈公公亲自来的,就在外头厅里候着,说……殿下请您即刻入宫一趟,有要事相商。”

林昭揭开脸上的帕子。烛光下,她的脸色被热气熏得微微发红,眼神却清冷如井水。“什么时辰了?”

“寅时三刻(凌晨四点左右)。”

离早朝还有差不多一个时辰。这个时候急召……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些纷乱的情绪已经被压到最深处,只剩下惯常的冷静。

“更衣,进宫。”

**

雪还在下,宫里扫雪的太监们已经起来了,举着巨大的竹扫帚,“哗啦、哗啦”地清理着主要通道上的积雪。灯笼的光在雪幕里晕开一团团昏黄,照亮太监们冻得通红的脸和呵出的白气。轿子走在清扫过的青石路上,依旧有些打滑,抬轿的太监脚步迈得格外稳当小心。

林昭坐在轿子里,手里抱着个小小的暖手炉,指尖却还是冰的。她掀开轿帘一角,看着外面影影绰绰的宫殿轮廓。飞檐斗拱都覆了层白,少了平日的威严峥嵘,倒添了几分不真实的柔和。可她知道,这柔和底下,是刚凝固不久的血,是蠢蠢欲动的野心,是无数双在暗处窥探、算计的眼睛。

轿子在东宫外停下。陈禹已经等在阶下,撑着一把油纸伞,见她下轿,连忙上前将伞遮过来,低声道:“林大人,殿下在书房,一宿没合眼。”

林昭心里沉了沉,点点头,跟着他往里走。东宫也是刚刚收拾出来,不少地方还留着修补的痕迹,空气里有新刷漆和木料的味道,混着炭火气,有些呛人。廊下的灯笼光映着积雪,反射出冷清的光。

书房的门虚掩着,透出明亮的烛光。陈禹轻轻推开门,侧身让她进去,自己则留在门外,将门带上了。

书房里温暖如春,好几个炭盆烧着,空气干燥得让人喉咙发紧。萧凛背对着门,站在巨大的北境地图前,身上只穿着常服,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着,似乎真的没休息。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

烛光下,他的脸色也不太好,眼底有着淡淡的青影,下巴上冒出了胡茬。可那双眼睛,看向她的时候,依旧锐利得像是能穿透一切伪装。

“回来了?”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嗯。”林昭走近几步,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殿下急召,有何要事?”

萧凛没立刻回答,只是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从她的神色里找出些什么。林昭垂着眼,任由他看,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

“北狄使团那边,”萧凛终于移开视线,走到书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你怎么看?”

话题转得突然,但林昭心里松了口气——至少暂时不是问她的行踪。“右贤王新掌权,内部不稳,急于求和休整,是真。但诚意有几分,难说。阿史那贺是个傀儡,关键在那个曼陀罗夫人。”

“她找你,说了什么?”萧凛问得直接。

林昭早有准备。“探我的底细。给了我一支玉簪。”她从袖中取出苏晚晴给的那个锦囊,放在书案上,没有打开,“与我母亲遗物极为相似。她说……可能是旧识。”

萧凛的目光落在锦囊上,眼神深了深。“旧识?”

“她自称姓苏,名晚晴。说我母亲可能……是她失散的姐姐。”林昭选择说出部分真相,真真假假,才最难分辨。她抬起眼,看向萧凛,“殿下可曾听闻,我母亲娘家之事?”

萧凛沉默了片刻。“你母亲出身江南苏氏,书香门第,但二十多年前因卷入一场旧案,家道中落。具体情形,我并不清楚。父皇当年……对此讳莫如深。”他顿了顿,眼神复杂,“你怀疑,这曼陀罗夫人,与你母亲的身世有关?”

“只是猜测。”林昭道,“她言语间多有试探,似有所求。我已与她约好,改日再详谈。”

萧凛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最后,他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阿昭,你有事瞒我。”

不是疑问,是陈述。

林昭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抿了抿唇,没承认,也没否认。

“你不说,我不逼你。”萧凛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疲惫,“但你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我在这里。别一个人扛。”

这话说得轻,落在林昭耳中,却比任何质问都重。她鼻尖忽然有些发酸,连忙垂下眼,盯着自己的鞋尖。“我知道。”

书房里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窗外,扫雪的声音隐约传来,单调而持续。

“说正事吧。”萧凛率先打破沉默,从案头拿起一份奏章,递给她,“你看看这个。”

林昭接过,打开。是内阁几位老臣联名上的折子,厚厚一沓,墨迹新干。她快速浏览,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折子的核心就一个:反对设立“考功司”,尤其反对由她——一个女子——来主持。理由冠冕堂皇:祖制无此例,女子干政祸乱朝纲,考核官吏易生怨怼,不利稳定。字里行间,引经据典,绵里藏针,矛头直指她和萧凛刚刚站稳的新政。

“跳得最凶的,是礼部尚书周廷儒,吏部左侍郎赵崇明,还有都察院右都御史刘墉。”萧凛等她看完,才缓缓道,“周廷儒是两朝元老,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最重‘礼法’。赵崇明背后是江南赵氏,清丈田亩触了他家根本。刘墉……是个老顽固,但名声不坏,只是看不惯你女子参政。”

林昭合上奏章,冷笑一声:“祖制?祖制还说后宫不得干政呢,沈砚舟差点把陛下软禁的时候,他们怎么不提祖制?如今逆贼伏诛,殿下监国,要整顿吏治,他们倒把祖制搬出来了。”

她话说得尖刻,萧凛却听得嘴角微扬。“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这些人,不能简单处置。周廷儒在士林声望高,赵崇明代表江南世家,刘墉在清流中也有影响。硬碰硬,眼下不是时候。”

“那殿下的意思是?”

“考功司一定要设,而且,必须由你来主持。”萧凛斩钉截铁,“这是新政第一刀,刀锋不能钝。但法子,可以迂回些。”

林昭抬眼看他。

萧凛走到她面前,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他们不是拿‘祖制’和‘女子干政’说事吗?好,我们不争这个。我们……用事实说话。”

他从书案下抽出一卷厚厚的册子,摊开在林昭面前。那上面密密麻麻,全是蝇头小楷记录的数据——某年某月,某地河工款项,账面与实际核查差额;某位官员任内,积压诉讼案件数量与平均审理时间;某州府历年赋税征收与人口增长、灾情报告的对比……

“这是陈禹带人,这半个月暗中查核的部分结果。”萧凛的手指划过那些冰冷的数据,“触目惊心。亏空、渎职、欺上瞒下,比比皆是。而跳得最凶的这几位,他们自己,或者他们的门生亲信,屁股底下,没几个是干净的。”

林昭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直接对抗意识形态,而是用无可辩驳的绩效数据和贪腐事实,来反击。你们说我女子干政不合礼法?那我先让你们看看,你们推崇的“合礼法”的官员们,把国家搞成了什么样子!

“殿下想……公之于众?”

“不,先私下给他们看看。”萧凛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尤其是周廷儒和刘墉这种还算要脸面的。让他们自己掂量,是继续抱着‘祖制’跟我硬顶,最后身败名裂,还是识时务,退一步,至少保住清名。”

“那赵崇明呢?江南世家盘根错节,恐怕不会轻易就范。”

“赵崇明……”萧凛冷笑,“他弟弟在江宁府任上强占民田、逼死人命的事,证据我已经让人送到都察院了。明天早朝,自然有人会参他。到时候,我看他还有没有心思管考功司的事。”

林昭看着萧凛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冷硬的侧脸,心里那点因身世秘密而生的惶惑,忽然淡了些。这就是他要走的路,也是她选择同行的路。刀光剑影,明枪暗箭,不会因为宫变结束而停止,只会换一种形式,更加隐蔽,也更加凶险。

“需要我做什么?”她问。

萧凛转头看她,目光柔和下来。“早朝上,他们肯定会发难。你不用与他们争辩祖制、女德这些虚的。他们问,你就答考功司的具体章程、考核标准、预期成效。用最实在的东西,堵他们的嘴。至于那些腌臜证据……”他拍了拍那本册子,“我来。”

林昭点头:“好。”

窗外,传来隐约的钟声——是提醒官员准备上朝的景阳钟。声音穿透雪幕,悠长而肃穆。

天,真的要亮了。

**

太和殿前的广场上,积雪已被清扫到两侧,堆成高高的雪垄。天色是那种将明未明的青灰色,雪倒是停了,风却更紧,刮在脸上像小刀子。文武百官按照品级,黑压压地站成数列,呵出的白气连成一片,每个人都缩着脖子,脸色被冻得发青,或发白。

林昭站在文官队列的末尾,周围空出小半步的距离——没人愿意挨着她站。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扫过她,好奇的,鄙夷的,戒备的,幸灾乐祸的。她拢了拢官袍的袖子,里面藏着那个暖手炉,指尖总算有了一丝热气。她微微抬眼,望向丹陛之上。殿门尚未开启,那高大的朱漆门扇紧闭着,像巨兽的嘴。

忽然,身旁传来极低的、带着讥诮的议论声,顺着风飘进她耳朵里。

“……牝鸡司晨,国之将乱啊……”

“……哗众取宠,看能嚣张几时……”

“……听说昨夜又私自出宫,不知所踪,啧啧……”

声音压得很低,却刚好能让她听见。林昭面色不变,连睫毛都没颤一下,只当是风吹过枯草。倒是站在她斜前方的一位中年官员,闻言皱了皱眉,回头瞥了那议论的几人一眼,虽没说话,眼神里却带着不赞同。林昭认出,那是户部的一个郎中,姓程,在江南粮草案中曾暗中递过消息,算是个正直之人。

“铛——铛——铛——”

浑厚的钟声再次响起,殿门在沉闷的铰链声中缓缓打开。百官肃然,按序入殿。

殿内比外面暖和许多,巨大的鎏金铜兽炭盆里燃着银骨炭,几乎没有烟味。可气氛却比外面的寒风更冷肃。龙椅空着,萧凛作为监国皇子,坐在龙椅下首设立的宝座上。他换上了正式的亲王冕服,玄衣纁裳,九旒冕冠,面容在珠旒后显得模糊而威严。

山呼礼拜,繁琐的仪式过后,殿中总管太监尖着嗓子:“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话音刚落,礼部尚书周廷儒便颤巍巍地出列了。老人家七十多了,须发皆白,但腰板挺得笔直,手持玉笏,声音洪亮得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

“臣,周廷儒,有本奏!”

“讲。”萧凛的声音从珠旒后传来,平静无波。

“臣闻,监国殿下欲新设‘考功司’,专司官吏考绩陟罚,且拟由……由女官林氏主理。”周廷儒说到“女官林氏”时,顿了顿,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疏离和否定,“臣以为,此举大为不妥!”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引经据典,从《周礼》讲到《礼记》,从汉唐旧制讲到本朝祖训,中心思想就一个:官吏考核自有成例,由吏部、都察院负责即可,另设机构是叠床架屋,徒增靡费。而让女子参与朝政,更是“阴干阳位,颠倒纲常”,是祸乱之始,亡国之兆。说到激动处,老泪纵横,仿佛已经看到了礼崩乐坏、山河破碎的凄惨景象。

周廷儒说完,又有几名官员出列附和,言辞或激烈,或委婉,但矛头都指向林昭和考功司。

殿内一片嗡嗡的议论声。许多目光落在林昭身上,等着看她如何应对。有担忧的,有嘲弄的,也有纯粹看热闹的。

萧凛一直没说话,直到附议的声音告一段落,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所有的嘈杂:“周老尚书,诸位爱卿,所言皆是为国事计。考功司之设,是否必要,主理之人是否妥当,确需斟酌。”

他这话一出,不少人都愣了一下。监国殿下这是……让步了?

周廷儒脸上也露出一丝得色,腰板挺得更直。

却听萧凛话锋一转:“然,空谈道理无益。林昭。”

林昭出列,躬身:“臣在。”

“你将考功司之具体章程、考核条目、奖惩细则,向周老尚书及诸位大人,简要陈述一遍。”萧凛道,“也好让诸位明白,此司非为虚设,所为者何。”

“臣,遵旨。”

林昭直起身,面向周廷儒及众臣。她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平视着前方殿柱上的蟠龙雕饰,声音清晰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纯粹技术性的事务。

她从考功司的组织架构讲起——如何分设“廉”、“能”、“勤”、“绩”四科;如何量化考核标准,将模糊的“官声”变为具体的赋税完成度、案件审结率、河工水利成效、人口增长数据;如何引入“民议”环节,匿名采集辖地百姓评价;如何设定不同等级的奖惩,包括擢升、调任、罚俸、降职乃至革职查办;如何建立档案,使官员政绩有据可查,杜绝凭印象、靠关系的提拔……

她没有引用一句经典,没有谈一句大道理。说的全是实打实的操作细节,数字、比例、流程、时限。这些东西,枯燥,琐碎,却像一块块坚硬的石头,垒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将那些“祖制”、“纲常”的空泛指责,隔绝在外。

殿内渐渐安静下来。不少官员,尤其是中下层的实务官员,听着听着,脸上露出了思索甚至认同的神色。是啊,吏部考评向来含糊,都察院弹劾又多涉及党争。若真能有这么一套清晰、相对公正的考核法子……似乎,也不是坏事?

周廷儒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他擅长大道理,擅长道德文章,可面对这一套严密、冰冷、无处下口的“技术流程”,他那些精心准备的斥责,忽然就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有些……不合时宜。

“这……这皆是纸上谈兵!”他终于忍不住打断,胡子微微发抖,“实务繁杂,岂能尽以数字衡量?百姓愚昧,其言又如何采信?此等法子,看似公允,实则刻板僵化,必生弊端!”

林昭停下陈述,转向他,依旧平静:“周大人所言极是。任何法度皆有疏漏,需不断完善。故而考功司所定章程,并非一成不变,每季需汇总施行疑难,由殿下与内阁审议修订。至于百姓之言,”她顿了顿,声音微微提高,“民为邦本,本国邦宁。为官者政绩如何,受其治理之百姓,至少应有发声之渠道。采信与否,自有交叉验证、多方核实的程序,非是听信一面之词。若连百姓之声都不愿听,不敢听,那这官,又是为谁而做?”

这话问得轻,落在殿里,却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水面。不少官员面色微变。

周廷儒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脸涨得有些红。

就在这时,都察院队列中,一名御史突然出列,朗声道:“臣,监察御史李衡,有本奏!弹劾吏部左侍郎赵崇明,纵容其弟、江宁府同知赵崇亮,强占民田三百余亩,逼死佃户两人,罪证确凿!请殿下革职查办!”

这一下,如同冷水滴进沸油锅,殿内瞬间炸开!

赵崇明猛地扭头,难以置信地瞪着那名御史,脸色“唰”地变得惨白。江南世家阵营的官员们也一阵骚动。

萧凛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冰冷的威严:“证据何在?”

那御史李衡显然有备而来,从袖中取出一叠文书,由太监呈上。萧凛快速翻阅,殿内静得可怕,只能听到纸张摩擦的窸窣声。

半晌,萧凛合上文书,看向面无人色的赵崇明:“赵侍郎,你有何话说?”

赵崇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地,声音发抖:“臣……臣管教无方,罪该万死!然臣弟所为,臣实不知情啊殿下!”

“不知情?”萧凛冷笑,“这些田产契约的见证人里,可有你赵府管家的名字。你江宁老家扩建的园子,用的木料石料,与强占民田所得钱财购入的物料,来源一致。你还要说不知情?”

赵崇明瘫软在地,浑身筛糠般抖起来,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赵崇明革去侍郎之职,交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其弟赵崇亮,即刻锁拿进京,严惩不贷。”萧凛的声音响彻大殿,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殿下圣明!”李衡及几位御史齐声道。

周廷儒看着瘫倒在地的赵崇明,又看看宝座上珠旒后模糊的人影,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颓然地闭上了眼。他知道,今天这一局,他们输了。杀鸡儆猴,这只“鸡”选得太准,太狠。江南世家必然震动,谁还敢在这个时候,冒着被翻旧账的风险,去硬扛考功司?

果然,接下来,再无人对考功司和林昭主理之事提出激烈反对。只有刘墉还硬撑着说了几句“女子终究不宜常在朝堂”,也被萧凛以“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才”淡淡挡了回去。

早朝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结束了。百官退出太和殿时,脚步匆匆,交换着眼色,却无人高声议论。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细密如粉,落在官帽和肩头,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林昭走在最后,刚要下台阶,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见是程郎中。

程郎中对她拱了拱手,低声道:“林大人今日……所言在理。”说完,也不等她回应,便加快脚步,汇入了离去的人流。

林昭站在台阶上,望着漫天飞雪中那些迅速远去的绯紫身影,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白雾在眼前散开,很快被风雪吹散。

第一关,算是过了。

但她也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赵崇明倒台,江南世家不会善罢甘休。周廷儒这些老臣,也只是暂时偃旗息鼓。而她自己身上那足以致命的秘密,像一颗不知何时会引爆的雷,沉甸甸地压在那里。

她抬起手,接住几片雪花。冰凉的触感在掌心化开,变成一点微不足道的水渍。

“林大人,殿下请您过去。”陈禹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低声道。

林昭收回手,点了点头,跟着他,转身,重新走向那座风雪中沉默而恢弘的宫殿。

身后,太和殿的朱红大门,正在缓缓合拢,发出沉重而悠长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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