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喂下去,地堡里就剩下等了。
等的时间最难熬。皇帝没动静,躺在石床上,胸口那青黑色的纹路也没见消,只是停在那儿,像用最毒的墨画上去的,硌得人眼睛疼。火把快烧完了,换上了最后一根蜡烛,豆大的光晕在石壁上一圈圈晃,晃得人心里发慌。
林昭坐在床边矮凳上,手指一直搭在皇帝腕间。脉象太弱了,弱得像风里悬着的一根蛛丝,随时会断。她能感觉到自己指尖冰凉,不知道是地堡的寒气,还是心里那点不敢承认的恐惧。
萧凛靠在对面石壁上,闭着眼,但眼皮下的眼珠在动。雷大和几个还能动的兵,守在通风口和铁门边,耳朵竖着,像警觉的老狗。赵太监跪在太后床边,嘴里无声地念着经,手指头捻着一串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的、磨得发亮的木头珠子。
时间一寸寸往前爬,爬得人嗓子眼发干。最后一个水囊传来轻微的摇晃声,水不多了。
忽然,皇帝的手指动了一下。
很轻微,只是小拇指抽搐似的弹了弹。但林昭感觉到了,萧凛也猛地睁开了眼。
紧接着,皇帝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怪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挣扎着要出来。他整个人开始颤抖,很轻微地颤抖,从指尖传到手腕,再传到肩膀。
“父皇!”萧凛扑到床边。
皇帝的眼睛猛地睁开了!不是清醒的那种睁开,是瞪着的,眼白上爬满血丝,瞳孔缩得极小,直勾勾地盯着地堡顶上那些粗糙的木梁。他脸上的肌肉开始扭曲,嘴唇哆嗦着,乌紫的颜色迅速褪去,变成一种可怕的青白。
“按住他!别让他咬到舌头!”林昭厉声道。
萧凛和雷大连忙上前,用力按住皇帝挣扎的身体。林昭迅速将一块折叠起来的布巾塞进皇帝齿间。皇帝的颤抖越来越剧烈,喉咙里的嗬嗬声变成了痛苦的呻吟,身体弓起来,又重重摔回石床。
然后,他猛地侧过头,“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黑血!
那血黑得发亮,粘稠得像化开的墨,里面还夹杂着些细小的、暗红色的血块,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腥甜和腐臭的怪味,瞬间弥漫在狭小的地堡里。
吐完这口血,皇帝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下去,眼睛也闭上了,但胸口的起伏却明显了起来,虽然还是微弱,却有了节奏。最让人心惊的是,他胸口那些蛛网般的青黑纹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变淡、消散!
“毒……毒排出来了?”赵太监颤声问,手里的念珠啪嗒掉在地上。
林昭仔细检查皇帝的口鼻,又搭了脉。脉象虽然依旧虚弱,却不再有那种滞涩欲绝的感觉,像是堵死的河道,终于被洪水冲开了一个口子。
“药起作用了。”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后背的衣裳已经被冷汗湿透了,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把这里收拾一下,让陛下好好休息。赵公公,还有药粉吗?”
“还、还有最后一次的量。”赵太监连忙道。
“两个时辰后,给陛下服下。”林昭站起身,眼前黑了一下,肋下的伤处传来尖锐的刺痛。她扶住石床边缘,稳了稳。
“阿昭!”萧凛扶住她胳膊,触手一片湿冷,“你怎么样?”
“没事。”林昭摇摇头,挣开他的手,“去看看太后。”
太后那边倒还平稳,只是昏睡。地堡里凝滞的气氛终于松动了一些,虽然饥饿和干渴依旧折磨着每个人,但至少,最大的那块石头——皇帝的生死——暂时从心口挪开了一点。
蜡烛又短了一截。蜡泪堆在破陶碗里,像一滩凝固的、浑浊的油脂。
就在众人刚缓过一口气时,通风口那里又传来了动静。
这次不是敲击,是摩擦声。窸窸窣窣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拖着、蹭着石壁,一点点往下挪。声音很慢,很艰难。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武器再次握紧。
终于,一个用油布和细绳捆扎得严严实实的、巴掌厚的扁方形包裹,从通风口挤了出来,“啪”地掉在地上,激起一小片灰尘。
是之前送出去的那个油纸包吗?看着不像,这个厚实得多。
卫岚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挑开绳结,剥开油布。里面是两样东西:一个扁平的、没有任何标记的朴素木盒;还有一封信。信没有封口,信封上只有两个字,墨迹淋漓,力透纸背——林昭亲启。
是沈砚舟的笔迹。
地堡里瞬间落针可闻。连昏迷中的皇帝,呼吸声都似乎清晰了起来。
林昭走过去,拿起那封信。信封很轻,纸张是上好的“雪浪笺”,触手细腻微凉。她抽出信纸,展开。
蜡烛的光昏黄摇曳,映着纸上那熟悉的、从容中带着一丝凌厉的字体。信很长,写得很密。
“林姑娘,见字如晤。”
开篇六个字,平静得不像是在你死我活之后。
“若你看到此信,说明老夫已败。宫变不成,性命或将不保,此乃天数,亦是尔等筹谋之功,老夫并无怨怼。然心中有些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这江山,这台戏,老夫唱了大半生,临到终了,说与你这后起之秀听听,或许……也有些意思。”
林昭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
“老夫年少时,亦曾胸怀热血,欲涤荡乾坤,还天下一个朗朗盛世。彼时先帝在位,看似承平,实则世家贪婪无度,国库虚空如洗,边患此起彼伏,官吏腐败成风。老夫与同年好友,联名上书,力主‘雷霆新政’,清田亩,削世家,整吏治,强兵甲。先帝壮之,一度欲行。”
看到这里,林昭的心微微一动。她似乎能透过纸张,看到一个年轻气盛、眼神灼亮的沈砚舟。
“然新政甫行,便触逆鳞。江南三大世家联手反扑,勾结水匪,煽动流民,酿成‘湖州之乱’。乱民冲击府衙,烧杀抢掠,波及三府十八县,死伤军民数万,繁华之地,十室九空。朝廷震怒,派兵镇压,血流漂杵。最终,新政夭折,老夫被贬黜边荒,好友或死或散,湖州百姓……更是尸骨累累。”
沈砚舟的笔迹在这里顿了顿,墨迹稍显凝滞。
“自那以后,老夫便悟了。这大晟朝,早已是一艘千疮百孔、驶在惊涛里的破船。雷霆手段,刮骨疗毒?不过是加速其沉没罢了。船上的人太多,也太重。骤然掀翻,死的不是几个蠹虫,是满船无辜。世家是蠹虫,但也是压舱石;贪官是脓疮,剜得太急,也会要了命。”
“于是,老夫变了。既然猛药会死人,那便用缓药。既然脓疮不能尽除,那便控制它,让它‘适度’地溃烂,维持一种……脆弱的平衡。老夫结纳世家,分其利而制其权;默许贪墨,握其柄而驱使其;甚至……不惜与外敌虚与委蛇,以边患之危,聚朝廷之心,收拢权柄。”
“江南粮仓为何亏空?因为需要钱财去‘安抚’那些喂不饱的将领和藩王。北境军粮为何被克?因为需要让边军时刻感到‘匮乏’,才能更依赖中枢,更听话。虎符为何会‘丢’?因为需要一场‘危机’,让皇城司、让老夫的手,能更深地插入军权。这一切,肮脏,龌龊,见不得光。但老夫敢问林姑娘一句——若没有这些‘肮脏’的手段维系,这大晟朝,能撑到今日吗?”
林昭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她仿佛看到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黑暗而扭曲的道路。沈砚舟的逻辑自成一派,冷酷,却……并非完全无理。
“老夫知道,在你与萧凛眼中,老夫是国贼,是巨蠹。你们要的是‘新政’,是‘清明’,是‘刮骨疗毒’。可你们想过没有?这艘破船,经得起你们那样折腾吗?你们的‘新政’,触动多少人的利益?会引发多大的反扑?会死多少人?会让多少地方,重演当年‘湖州之乱’的惨剧?”
“老夫并非不知‘缓慢失血’终将耗尽国运。但至少,能拖得久一些,让更多的人,能在这艘慢慢下沉的船上,多活一日,是一日。这或许……也是一种仁慈?尽管这仁慈,沾满了血和污垢。”
信写到这里,语气忽然变得极其疲惫。
“如今,你们赢了。用你们的方式,撕开了这层脓疮。或许你们是对的。或许这艘破船,真的还能经得起一次大修。老夫……拭目以待。不,老夫看不到了。”
“七星海棠,是老夫故意留在‘静思堂’的。非为示好,只为一场赌局。若你们能拿到,证明‘骤变’或有一线生机;若你们拿不到,则证明老夫之道,才是这腐朽王朝唯一苟延残喘的路径。看来,是老夫赌输了。”
“此信,连同木盒中之物,算是老夫……留给这世间最后的交代。木盒中,是老夫这些年来,所有‘交易’、‘盟约’、‘把柄’的实录副本,以及……老夫门下真正参与核心机密者的名单。有此物在,萧凛登基后,清理朝局,当能省却不少力气,少流许多血。这也算是老夫……对这江山,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补偿’吧。”
“林姑娘,你很聪明,也很……狠。对自己狠,对敌人更狠。这很好。但要坐稳这江山,光有狠劲,还不够。望你……好自为之。”
“另,苏晚晴之事,不必再查。她与老夫,与你的身世,确有渊源,但其中牵扯过深,于你、于萧凛、于这刚见一丝曙光的朝局,皆无益处。知道得越多,未必是幸事。就当是……老夫这失败者,最后一点善意的提醒。”
“信尽于此。这盘棋,老夫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信的最后,没有署名,只落了日期,正是太后寿辰当天的日子。
林昭拿着信纸,久久不动。蜡烛的光在她脸上跳跃,映得她神色变幻不定。她想过沈砚舟会狡辩,会诅咒,会疯狂地反扑,却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封近乎平静的“遗书”,一场理念的剖白,一个走入歧路的理想主义者最后的、带着血腥味的“馈赠”。
沉重。比想象中更沉重。
萧凛走过来,沉默地接过信,就着烛光快速看完,脸色也变得极其复杂。他看向那个朴素的木盒,手指动了动,终究没有立刻去打开。
雷大他们虽然没看到信的内容,但看着林昭和萧凛的神情,也隐约猜到了什么,地堡里一片寂静。
原来,他们拼死扳倒的,不仅仅是贪婪的权相,还是一个用罪恶手段维持着某种诡异“稳定”的、可悲的守墓人。
林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那封信仔细折好,收进怀中。她走到木盒前,轻轻打开。
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叠叠账册、契约、密信抄本,还有几本名册。最上面,放着一枚钥匙,和一张简图——是沈砚舟在京城几处隐秘产业和密室的分布及开启方法。
铁证如山。足以将沈砚舟的势力连根拔起,也足以让萧凛在未来的朝堂清洗中,占据绝对的主动和“大义”。
沈砚舟用他一生的“肮脏”,换来了这最后的“干净”证据。何其讽刺。
“他死了吗?”雷大瓮声瓮气地问。
“不知道。”林昭合上木盒,“也许已经自尽,也许还在某个角落等着看我们的‘新政’如何收场。”她顿了顿,“但他已经不重要了。”
是的,不重要了。他的时代,随着这封信和这盒证据,已经彻底落幕。无论他是生是死,都再也无法影响这座皇城,这个王朝的未来。
接下来的路,是属于萧凛,属于她,属于所有渴望改变的人的。
只是,沈砚舟信中那句“你们的‘新政’……会死多少人?会让多少地方,重演当年‘湖州之乱’的惨剧?”,却像一根细刺,深深地扎进了林昭的心里。
她走到石床边,看着呼吸渐趋平稳的皇帝,又看看昏睡中的太后,最后目光落在萧凛脸上。
萧凛也在看她,眼神里有疲惫,有后怕,有刚刚得知真相的震动,也有一丝挥之不去的迷茫。扳倒沈砚舟的狂喜,早已被这一连串的生死、背叛和沉重真相冲刷得干干净净。
“殿下,”林昭轻声道,声音在地堡里显得格外清晰,“我们……真的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去驾驭这艘千疮百孔的巨船,驶向未知的、必定充满风浪和鲜血的未来?
萧凛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铁门边,将耳朵贴在冰冷的金属上,听着外面隐约的、不知是风声还是别的什么声响。许久,他才转过身,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没准备好,也得走。”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沈砚舟的路,是死路。我们的路,至少……还有方向。”
他看向林昭,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燃烧:“阿昭,你怕吗?”
林昭迎着他的目光,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怕。”她诚实地说,“但我更怕……什么都不做。”
萧凛嘴角极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不像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约定。
就在这时,铁门外,远远地,传来了清晰的、有节奏的撞门声!不是爆炸,是有人在用重物撞击地堡的外层门户!间或,还夹杂着模糊的呼喊声。
“里面的人听着!九皇子萧凛,挟持天子,意图篡位!速速交出陛下,束手就擒!否则,休怪本王不念兄弟之情!”
是二皇子萧玦的声音!
他竟然挣脱了控制,还收拢了部分兵马,堵到了地堡门口!
兄弟阋墙,终究还是来了。
地堡内,刚刚松弛些许的气氛,瞬间再度绷紧,比之前更甚。
林昭和萧凛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冰冷的杀意和一丝……果然如此的嘲弄。
沈砚舟刚倒,新的豺狼,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跳出来了。
这江山,这权柄,从来就不缺觊觎者。
蜡烛,燃到了最后,火苗猛地窜高了一下,然后迅速黯淡下去,挣扎着,吐出一缕细弱的青烟。
地堡,重新陷入半明半昧的昏暗。
而真正的较量,似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