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喊杀声起得突兀,像平地惊雷,又像是从地底深处闷闷滚上来的。起初只是隐约的喧嚣,混在花园里的惊叫和刀剑声中几乎听不分明。但很快,声音就大了起来,带着一种混乱的、潮水般的质感,还夹杂着听不清具体内容的嘶吼和某种沉重物体撞击的闷响——是宫门方向。
花园里,那片刻死寂被这由远及近的声浪猛地撕碎。
沈砚舟的脸色终于变了。不是惊慌,而是一种计划被打乱时的阴鸷和暴怒。他死死盯着林昭手中那卷刺眼的明黄,又猛地扭头看向宫外声音传来的方向,眼神锐利得像要穿透重重宫墙。
林昭高举着黄帛,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手背上那道琴弦刮出的血痕在苍白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钉在自己身上,惊疑的、恐惧的、凶狠的、还有少数几道带着微弱希望的。空气里的血腥味更浓了,混着打翻的酒菜馊味和火油燃烧后的焦臭,令人作呕。
“妖女胡言!”沈砚舟身边一名心腹将领,也是皇城司的一个副统领,率先反应过来,厉声喝道,“分明是尔等勾结外敌,欲趁寿宴行刺陛下、挟持太后!还敢伪造圣旨,妖言惑众!弓箭手!”
他话音未落,几名埋伏在假山高处的弓弩手已然调转箭头,冰冷的箭簇在黯淡天光下闪着寒光,对准了孤身站在琴台旁的林昭!
“给本官射杀此獠!”副统领狰狞下令。
“我看谁敢!”
一声怒喝炸响,竟是来自御座方向!只见原本脸色惨白、似要昏厥的皇帝萧衍,此刻竟挺直了背脊,一手推开搀扶他的太监,另一只手颤抖着却坚定地指向那副统领,因为激动和虚弱,声音带着喘,却字字清晰:“朕……朕还在此!尔等眼中,可还有君父?!林昭手中所持,乃朕亲笔所书密诏!谁敢动她,便是谋逆!”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连沈砚舟都霍然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皇帝。密诏?皇帝何时写过密诏给这女人?他安插在皇帝身边的人,竟毫无察觉?!
那副统领也是一愣,弓箭手下意识松了力道,看向沈砚舟。
就是这电光石火的一瞬迟疑!
“嗖——!”
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精准无比地穿透了那名副统领的咽喉!他张着嘴,嗬嗬两声,眼中满是惊愕和不甘,轰然倒地,鲜血从颈间喷涌而出,溅了旁边沈砚舟一身!
“有埋伏!”“保护相爷!”
沈砚舟身边的侍卫顿时大乱,刀剑向外,将他团团护在中心。而原本扑向御座和皇子们的那些“叛乱”侍卫,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宫外越来越近的喊杀声而出现了短暂的混乱和犹豫。
萧凛趁此机会,剑光暴涨,连杀两名逼近的叛军,对着周围那些还在苦战的、真正的御前侍卫和少数忠勇禁军吼道:“陛下有诏!诛杀逆贼沈砚舟及其党羽!援军已至!随我护驾!”
他这一喊,如同给黑暗中的人点了一盏灯。那些原本不知所措、或被迫与“同僚”刀兵相见的侍卫们,顿时找到了方向,纷纷向御座和萧凛所在靠拢,结成一个小小的、却异常顽强的防御圈。
林昭在箭矢指向自己的那一刻,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但皇帝突如其来的“密诏”之言和那支神乎其技的冷箭,让她瞬间明白——计划起作用了!宫外的混乱已经成功引发了内部的猜疑和动摇!
她不再犹豫,高举黄帛,继续朗声道:“沈砚舟!你勾结北狄,签署卖国盟约,割让三州,岁贡百万!你贪墨江南漕粮,致使边军断炊,饿殍遍野!你更于宫中埋设火药,欲弑君篡位!此等滔天大罪,铁证如山,你还有何话说!”
她一边说,一边猛地将手中黄帛奋力掷向御座方向!那卷明黄在空中展开一个弧度,并未完全散开,却足以让附近许多人看清——那上面似乎真的有字,还有……红色的印鉴?
一名离得最近的、头发花白的御史大夫,几乎是下意识地扑过去,接住了那卷黄帛。他手指颤抖地展开一角,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嘶声道:“是……是陛下私印!还有……沈相的……”
他话没说完,旁边一名沈党官员已红着眼扑上来抢夺:“胡扯!定是伪造!”
两人顿时扭打在一起,黄帛在撕扯中部分展开,上面确实是皇帝的笔迹和私印,内容赫然是揭露沈砚舟罪状、并密令林昭“便宜行事”的诏书!当然,这诏书是林昭伪造的,笔迹是萧凛早年模仿皇帝批阅奏章时私下练习所留,私印则是通过苏晚晴提供的某种隐秘渠道获得的拓样精心制作,足以在短时间内以假乱真。
真假此刻已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这卷黄帛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彻底点燃了场中本就脆弱而混乱的局势!
“陛下果有密诏!”
“沈砚舟真的反了!”
“那些侍卫是叛军!”
“跟他们拼了!”
惊怒的吼声从各处响起。一些原本中立或被迫屈从的官员、侍卫,此刻终于找到了“大义”的名分,开始反抗。花园里的厮杀,瞬间从单方面的压制,变成了更加惨烈混乱的混战!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惨叫声不绝于耳。
沈砚舟被心腹死死护着,退向花园一角相对坚固的亭子。他脸上再无半分从容,只有铁青的狰狞。他死死盯着远处在侍卫簇拥下、似乎恢复了一些气力的皇帝,又看看持剑血战、越战越勇的萧凛,最后,那毒蛇般的目光落在依旧站在琴台旁、冷眼旁观这一切的林昭身上。
“好……好得很!”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倒是小瞧了你们这对狗男女!竟能想到用这等下作手段,伪造圣旨,乱我军心!”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那半枚一直随身携带的、作为备用信号的烛龙令,对身边一名亲信嘶声道:“发信号!让‘烛龙’全部醒过来!不必再等了!给我杀!杀了皇帝!杀了萧凛!杀了那个贱人!一个不留!”
“可是相爷,宫外……”亲信看着宫门方向越来越清晰的喊杀和烟尘,面露忧色。
“那是虚张声势!”沈砚舟低吼,眼中布满血丝,“裴照远在北境,边军怎么可能这么快到京城!定是萧凛留在城外的余孽,或者这贱人不知从哪找来的乌合之众!撞不开宫门!只要我们在里面速战速决,控制了皇帝和太后,一切就还在掌握!快去!”
亲信不敢再言,取出一支特制的响箭,点燃引线,奋力射向天空!
“咻——啪!”
响箭在半空炸开一团醒目的绿色火焰,即便在白日也清晰可见!
这信号仿佛一个开关。花园内,那些原本还有些犹豫、或伪装成宫人太监的“影子”死士,眼神瞬间变得疯狂而决绝,攻击陡然变得更加悍不畏死,甚至开始使用同归于尽的打法。而花园外,皇宫各处,隐约也传来了更多的喊杀和兵刃撞击声,显然沈砚舟埋伏在宫内其他地方的“烛龙”力量,也被彻底激活了!
局势再度急转直下!萧凛和侍卫们组成的防御圈压力大增,不断有人倒下。皇帝被几名忠心的老太监和侍卫死死护在中间,脸色灰败。太后早已昏厥过去,被宫女们扶着瘫在座位上。
林昭所在的琴台位置相对偏僻,暂时还没有叛军专门冲她来,但流矢和飞溅的刀光已经数次擦身而过。她握紧了袖中裴照给的短刀“破军”,手心全是冷汗。她知道,那黄帛只能争取到片刻的时间和混乱,真正的生死,还是要靠实力拼出来。
宫外的喊杀声似乎更近了,隐约还听到了擂鼓和“裴”字大旗在风中的猎猎声。但那厚重的宫门,依然紧闭。
能赶上吗?
就在她心念急转之际,异变再生!
花园侧面,通往御厨房的一条狭窄甬道里,突然涌出二十来个穿着杂乱、却个个眼神凶悍、手持利刃的汉子!他们浑身湿透,沾满泥污,像从地底爬出来的一样,但动作迅捷无比,一出甬道,便如猛虎下山般扑向正在围攻御座的叛军侧翼!
为首一人,正是雷大!他脸上溅满不知是谁的血,独眼中凶光毕露,手中一把厚重砍刀舞得呼呼生风,瞬间劈翻两名叛军,嘶声吼道:“边军在此!诛杀国贼!护驾!”
“边军?”
“真的是边军?”
“他们怎么进来的?!”
惊呼声中,这二十来人的生力军如同尖刀,狠狠楔入了叛军的阵型!他们人虽少,但个个是百战余生的悍卒,打法狠辣,配合默契,顿时将叛军的攻势搅得一阵大乱!
“是暗渠!他们从废弃暗渠钻进来的!”有眼尖的叛军头目认出了这些人身上的泥水痕迹,骇然道。
沈砚舟在亭子里看得真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暗渠?那条几十年前就废弃的旧水道?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怎么可能通得过?!
他猛地看向林昭,眼中第一次出现了近乎惊骇的神色。这女人……到底还藏着多少他不知道的底牌?
雷大等人的出现,如同给濒临崩溃的防御圈注入了一剂强心针。萧凛精神大振,剑势更猛,竟带着人反向冲杀,与雷大等人汇合一处,声势顿长。
但沈砚舟终究是沈砚舟。最初的震惊过后,他迅速冷静下来,眼神阴冷如毒蛇。“就算进来几十个边军余孽,又能如何?”他冷笑着对身边人道,“传令,调‘甲字队’过来,用强弩!还有,点燃西侧殿宇的火药!我要这慈宁宫花园,变成他们的坟场!”
命令迅速传下。一队约五十人的叛军,手持军中制式强弩,从花园另一侧快速逼近,弩箭森然对准了混战的人群,不分敌我!更有人开始向花园西侧几处看似不起眼的殿宇奔去,手中拿着火折子。
林昭在琴台边看得清清楚楚,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强弩覆盖,加上火药……这是要同归于尽的打法!沈砚舟疯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撞击都要沉闷、都要巨大的轰响,从正宫门方向传来!紧接着,是宫门木料碎裂的刺耳声响,和更加震耳欲聋的、如同海啸般的冲锋呐喊!
“宫门破了?!”
“怎么可能?!”
这一次,连沈砚舟都失声惊呼,猛地扭头看向宫门方向,脸上血色尽褪!
不是边军。边军不可能有如此威力,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轰开加固的宫门。
那是什么?
答案很快揭晓。
宫门处烟尘弥漫,隐约可见一面残破却依旧张扬的“裴”字大旗。但冲在最前面的,却不是骑兵,而是数十名推着裹了铁皮的厚重撞车、以及好几架简易抛石机的……汉子?他们穿着五花八门,有的像力夫,有的像工匠,有的甚至像街头的混混,但此刻个个面目狰狞,吼声震天。
而在他们后面,是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头的……百姓?
不,不全是普通百姓。里面有手持菜刀棍棒的市井之徒,有举着扁担锄头的农夫,甚至还有一些穿着各色号衣的商铺伙计、酒楼帮闲……他们像一道浑浊而愤怒的洪流,顺着被撞车和抛石机砸开的宫门缺口,汹涌而入!冲在最前面的,赫然是数百名打着“清君侧、诛国贼”简陋横幅的士子书生,虽然手无寸铁,却挺着单薄的胸膛,嘶喊着,用身体为后面的人开路!
“是京城的百姓!”
“还有那些读书人!”
“他们……他们怎么敢?!”
官员们惊呆了,叛军们也惊呆了。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向同僚挥刀,可以向宫人太监下手,甚至可以向皇子皇孙亮出兵刃。但面对这汹涌而来、无边无际的“民愤”,面对那些手无寸铁却目光灼灼的士子,许多人握刀的手,第一次颤抖了。
雷大在混战中看到了这一幕,独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父老乡亲们!国贼沈砚舟就在眼前!跟着边军,清君侧,护我大晟啊——!”
这一声吼,如同点燃了最后的火药。
“清君侧!诛国贼!”
“护驾!护驾!”
怒吼声从宫门处席卷而来,与花园里的厮杀声混在一起,震动了整座皇城!
沈砚舟站在亭中,看着那不可阻挡的、愤怒的洪流冲破他精心布置的防线,看着自己麾下的叛军在百姓和残余边军、御林军的冲击下节节败退,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他精心策划的“烛龙”睁眼,迎来的不是他期盼的黑夜,而是……焚尽一切的燎原之火。
他缓缓低头,看向手中那半枚烛龙令。冰冷的金属,此刻却烫得像烧红的炭。
输了。
他谋划半生,算计无数,自以为将所有人、所有事都掌控在手中。却没想到,最终掀翻这棋盘的,不是另一股强大的势力,不是精妙的计谋,而是这最不起眼、也最不可控的——人心。
他猛地抬头,目光越过混乱的战场,死死锁定林昭,那眼神怨毒得几乎要凝成实质。
林昭也正看着他。隔着纷飞的血雨和刀光,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碰撞。
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尘埃落定的了然。
沈砚舟忽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那笑容扭曲而疯狂。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猛地将手中那半枚烛龙令,狠狠掷向林昭所在的方向!令牌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当啷”一声,落在林昭脚前不远处的血泊里,溅起几滴暗红的血珠。
“林昭——”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声喊出这个名字,声音凄厉如夜枭,“这盘棋,你赢了!但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
他猛地转身,在亲信拼死掩护下,撞开亭子后方的暗门,身影迅速消失在假山之后。
“追!”萧凛厉喝,立刻有侍卫和边军追了上去。
林昭没有动。她低头,看着血泊中那半枚狰狞的烛龙令,又抬头,望向沈砚舟消失的方向,眉头紧紧蹙起。
赢了?
不。
沈砚舟最后那句话,和他那疯狂的眼神,像一根冰冷的刺,深深扎进了她的心里。
这血腥的寿宴,或许才只是某个更庞大、更黑暗序幕的开始。
宫门处,百姓和残余忠勇的欢呼声如同潮水般涌来。阳光不知何时刺破了云层,照在遍地狼藉、尸横遍野的慈宁宫花园,将那猩红的血泊和焦黑的痕迹,映照得格外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