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初,赵府。
马车驶回熟悉的后门时,赵魏文觉得自己像是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又回来,脚踩在地面上都有些发虚。
周氏搀着婆婆,三人皆是面色苍白,惊魂未定。
“把……把东西都搬回去,整理好,就当……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赵魏文对迎上来的仆役吩咐,声音还有些发颤,但努力维持着一家之主的镇定。他尤其叮嘱周氏:
“好生照顾母亲,家里……一切照旧。”
周氏看着丈夫惨白却强撑的脸,心中有万千疑问和恐惧,最终只是红着眼眶点了点头,搀着婆婆向内院走去。
赵魏文几乎是用逃的速度,冲进了净房。他需要洗去这一身的冷汗、恐惧,还有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来自谢霜回和张承禄的双重压力。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却冲不散心头的寒意。他闭上眼,脑海中反复回响着谢霜回那些冰冷又带着一丝希望的话语,以及想象中张承禄狰狞的盘问面孔。
换上一身干净的常服,他强迫自己坐到饭桌前。饭菜是热的,他却味同嚼蜡,机械地扒拉了两口,喉咙发紧,几乎咽不下去。
就在他食不知味、心神不宁时,府里的小厮小心翼翼地来到厅外禀报:
“老爷,张大人府上的管事来了,说张大人请您过府一趟,有要事相商。”
‘哐当——’
赵魏文手中的筷子掉在了桌上,又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擂鼓起来。
来了……果然来了!张承禄的动作比他预想的还要快!
极致的恐惧再次席卷而来,他几乎想立刻钻到桌子底下去。但下一秒,谢霜回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和那些冷静到残酷的话语,清晰地浮现出来。
……
“乖乖回去,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去张承禄府上。”
“他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但记住,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老老实实按我说的做,你才能继续呼吸这胤都的空气。”
……
站队?他还有选择吗?从谢霜回找上他的那一刻,从他被迫说出账本秘密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身不由己了。
张承禄是什么人?跟着他这些年,赵魏文太清楚了:表面和气,内里刻薄寡恩,视手下如棋子、如蝼蚁。
如今丢了那么要命的东西,自己这个知晓内情又有些嫌疑的“心腹”,恐怕在张承禄眼里,已经和“替罪羊”、“灭口对象”画上了等号。
去找张承禄,是死路一条……至少是生不如死。不听谢霜回的,现在可能就是个死,而且会连累全家。
两害相权……不,他根本没得选。谢霜回至少给了他一条看似有希望的“活路”,尽管这条路同样布满荆棘,一步踏错就是万丈深渊。
赵魏文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恐惧。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筷子,放在桌上,动作缓慢却不再颤抖。
“知道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比想象中平稳一些,“请张府管事稍候,我更衣便去。”
他起身,回到内室,对着铜镜整理衣冠。镜中的人脸色依旧苍白,眼神惊惶,但深处却多了一丝被逼到绝境后、不得不硬撑起来的、脆弱的决绝。
脑袋已经拴在裤腰带上了。是福是祸,是死是活,就看今天这场应对了。
他必须镇定,不能露出丝毫破绽。为了自己,也为了刚刚差点一同踏上逃亡路的母亲和妻子。
整理完毕,赵魏文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转身,挺直了那并不算宽阔的脊背,一步步朝外走去,走向那张承禄府上、
吉凶未卜的“邀请”。
张府书房,门窗紧闭,午后阳光被厚厚的帘布过滤得只剩下昏黄朦胧的光晕。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寂静,还有张承禄手中那柄小银剪修剪盆栽时发出的、规律而轻微的“咔嚓”声。
赵魏文垂手立在书房中央,距离张承禄的书案约有五步之遥。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后背的衣衫在踏入这间书房的瞬间就被冷汗浸透了。
他强迫自己低着头,视线只敢落在前方光亮的青砖地面上,不敢去看张承禄的表情,更不敢去瞥那东墙的书架。
张承禄背对着他,正专心致志地侍弄着一盆名贵的素心兰。他穿着居家的常服,动作舒缓,甚至称得上优雅,仿佛真的只是一时兴起召下属来闲聊。
“魏文啊,”张承禄终于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带着惯常的、属于上官的平稳语调,
“最近盐运司那边,各项事务可还顺当?今年春盐的入库数目,核验清楚了没有?”
赵魏文心头一紧,稳住声线答道:“回大人,一切如常。春盐入库已近尾声,数目正在加紧核验,与往年相比出入不大,预计三日内便可完成总账。”
“嗯,仔细些好。盐税是国之根本,马虎不得。”张承禄慢条斯理地剪掉一片微黄的叶子,语气听不出喜怒,
“你家里……都还好?听说前阵子老夫人身子有些不适?”
“劳大人挂心,家母只是偶感风寒,已经大好了。”赵魏文答得更加小心,不明白张承禄为何忽然关心起他的家事,这比直接问盐务更让他不安。
“那就好。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我们为人臣、为人子,都要时刻谨记本分,安守其位,是不是?”
张承禄转过身来,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手里拈着那朵刚剪下的兰花,缓步走向书案。
赵魏文连忙躬身:“大人教诲的是,下官谨记。”
张承禄在宽大的太师椅上坐下,将兰花随意放在案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洁的桌面。
那“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下都仿佛敲在赵魏文紧绷的神经上。
“本分……”张承禄重复着这两个字,
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目光也沉了下来,如同凝了冰的深潭,直直地射向垂首站立的赵魏文,“赵书吏,你跟了我有多少年了?”
来了!赵魏文心中一凛,知道正题要开始了。他深吸一口气,答道:
“回大人,自下官调任盐运司书吏,蒙大人提携,已有……八年了。”
“八年,不算短了。”张承禄身体微微前倾,那股属于上位者的无形压迫感骤然增强,“这八年来,我待你如何?”
“大人对下官恩重如山,提携之恩,没齿难忘。”赵魏文立刻表忠心,这话倒有七分是真,张承禄确实给过他不少捞油水的机会。
“恩重如山……”张承禄咀嚼着这四个字,忽然冷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那我问你,若是有人……胆大包天,将手伸到了不该伸的地方,甚至可能……危及你我,危及这盐运司上下许多人的身家性命!”
“对此等背主忘恩、吃里扒外之徒,你觉得,该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