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李懋弹劾赵坚的八百里加急奏章,如同投入沸油的冰块,在朝堂上激起了轩然大波。奏章内容早已在小范围内传开,此刻被当众宣读,字字句句,如同淬毒的钢针,扎向远在南疆的赵坚,也隐隐指向了支持赵坚的皇帝和部分朝臣。
“拥兵自重”、“不服节制”、“贪功冒进”、“视将士性命如草芥”……这些指控,任何一项坐实,都足以让赵坚万劫不复。
林维雍垂手而立,面无表情,但熟悉他的人都看得出,他眼角那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松弛。崔文远等林党官员,则或明或暗地交换着眼神,隐隐有得意之色。
“陛下!”一位与赵坚有旧的勋贵忍不住出列,“李监军此言,未免太过!赵老将军镇守南疆二十载,忠心耿耿,人所共鉴!鹰愁涧之失,乃妖势过炽,非战之罪!岂可因一时小挫,便如此诬蔑功臣?这‘拥兵自重’、‘心怀怨望’更是无稽之谈!请陛下明察!”
“徐国公此言差矣。”一位御史立刻反驳,“李监军身在前线,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岂会凭空诬告?奏章中所列赵坚擅自调兵、拒不听劝、损耗精锐之事,若非实情,李监军安敢以八百里加急直奏陛下?此等大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赵坚是否忠诚,需详加核查,然其刚愎自用、浪战损兵,李监军奏章中言之凿凿,恐怕……未必全虚!”
“核查?如何核查?”兵部尚书皱眉,“南疆战事正紧,难道要派钦差去前线查问?岂不干扰军务?若因此导致关防有失,谁来负责?”
“正因战事正紧,才更不能让一个可能‘心怀怨望’、‘不服节制’的大将,手握重兵!”另一位林党官员高声道,“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暂解赵坚兵权,令其回京述职,由李监军暂代军务,待查明真相,再行定夺!”
“荒谬!临阵换将,兵家大忌!”支持赵坚的武将们怒不可遏。
朝堂之上,顿时又吵作一团。主战派、主和派、林党、帝党、中间派……各方势力因这份奏章而被彻底搅动,互相攻讦,乱成一团。
殷邺高坐龙椅,面色铁青,手指紧紧扣着扶手。李懋的奏章,来得太巧,也太狠。他当然不信赵坚会“心怀怨望”,但“擅自调兵”、“损耗精锐”是否属实?赵坚是否真的因为败绩而心态失衡,行险侥幸?李懋虽有其立场,但毕竟是钦差监军,他的指控,不能完全置之不理。可若因此处置赵坚,南疆军心必乱,铁索崖危矣!
进退维谷!
就在争吵愈演愈烈之际,一直沉默立于太子位上的殷澈,忽然出列,朗声道:“父皇,儿臣有本奏。”
殿内为之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这位年轻的太子身上。这种时候,太子想说什么?
“讲。”殷邺沉声道。
殷澈从袖中取出一份厚厚的奏章,双手呈上:“父皇,儿臣亦收到南疆来报,与李监军所言,略有出入。此为儿臣协理后勤以来,与南疆前线物资调运、战报往来之相关记录摘要,以及部分前线将士之见闻陈述。请父皇御览。”
曹谨忠连忙上前接过,呈给殷邺。
殷澈继续道,声音清晰平稳,回荡在大殿之中:“李监军弹劾赵将军‘擅自调兵,贪功冒进,损耗精锐’。然据儿臣所得前线记录及将士陈述:自李监军抵达铁索崖后,赵将军所行军事,无论大小,皆曾向监军行辕通报。所谓‘擅自调兵’,实为赵将军根据斥候情报,判断妖族前锋冒进、补给线延长之战机,建议以精锐小股部队进行袭扰,以挫敌锐气。此议,曾于军议时提出,李监军以‘陛下坚守旨意’为由否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面色微变的崔文远等人:“赵将军身为统帅,面对战机,提出建议,乃其本分。李监军否决,亦在其权责。然李监军否决后,赵将军是否还强行出兵?儿臣所得记录显示,自那次军议后,赵将军再未提大军出击之事。所谓‘擅自调兵’,所指为何时?何地?调遣多少兵马?由何人统领?目标为何?李监军奏章中,语焉不详。”
“至于‘损耗精锐’。”殷澈语气转冷,“儿臣这里有一份详细的战损记录。自李监军抵达后,铁索崖守军与妖族发生大小接触十七次,其中十六次为妖族主动挑衅或小股渗透,守军被动应战,累计伤亡一百零三人。唯一一次我军主动出击,乃是三日前,一支十五人的精锐斥候小队,在执行侦查任务时,意外遭遇妖族补给队护卫,发生激战。此战,我军阵亡两人,伤五人,毙伤妖兵及妖兽共计三十余,并成功绘制妖族补给线路详图一份,焚毁其部分粮草。”
他从袖中又取出一份草图副本,由曹谨忠转呈殷邺:“这便是那份补给线路图。据送回情报的将士亲口所述,他们接到的命令是‘侦查’,遭遇战纯属意外。而正是这份意外获得的情报,指明了妖族一处关键中转营地及补给路线。以两人阵亡、五人负伤的代价,换取此等关键情报,并毙伤三十余妖兵,究竟算是‘损耗精锐’,还是……物有所值?”
他看向刚才那位抨击赵坚“浪战损兵”的御史,目光如电:“若按这位大人所言,前线将士连执行侦查任务遭遇敌人、被迫自卫反击,都成了‘浪战损兵’,那是否意味着,我大殷边军,只能缩在关墙之后,任由妖族窥探、集结,而不能派出任何斥候?如此,与盲人何异?又如何守土?”
那御史面红耳赤,呐呐不能言。
殷澈转向殷邺,躬身道:“父皇,儿臣并非要为赵将军辩护所有。战场之事,瞬息万变,孰是孰非,有时确难厘清。然,评判一事,当以事实为依据,以数据为准绳。李监军奏章中,多为主观臆断之词,缺乏具体时间、地点、人物、数据之佐证。而儿臣所呈,皆为前线日常记录、物资调运凭证、以及将士亲述,皆有迹可循。”
“此外,”他声音提高,“儿臣协理后勤,所有经手物资调运,皆有编号、有记录、有交接文书。荆襄至落凤坡段运输,已如期完成近半,损耗低于预期。此亦证明,前线军务系统,至少在后勤接收环节,运转正常,并未因主帅‘刚愎’、‘怨望’而出现混乱或抵触。若赵将军真如李监军所言那般不堪,其麾下各级将领、后勤官员,又如何能如此高效配合朝廷新法?”
这一连串的反问和举证,逻辑清晰,证据环环相扣,尤其是那份关键的妖族补给线地图和详细战损数据,与李懋模糊而情绪化的指控形成了鲜明对比。殿内许多原本中立或心存疑虑的官员,不由得暗暗点头。太子的辩驳,有理有据,更显扎实。
林维雍眼帘低垂,心中却是微沉。他没想到,殷澈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拿出这样详实、甚至有些超乎想象的反驳证据。那些前线记录、物资凭证也就罢了,那份妖族补给线地图,绝非普通斥候能轻易获得!太子在南疆,究竟还埋了多少暗棋?
殷邺仔细翻阅着殷澈呈上的奏章和地图,尤其是那份标注详尽的补给线草图,眼中精光闪烁。作为曾经亲历战阵的皇帝,他太清楚这份情报的价值了!这绝不是“贪功冒进”能换来的,这是精锐斥候用命换来的宝贵战机!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下方众臣,最终落在殷澈身上,缓缓道:“太子所奏,条理清晰,证据详实。尤其是这份妖族补给线图,于南疆战局,大有裨益。”
他顿了顿,语气转厉:“李懋身为监军,职责在于协调监督,安抚将士,查明实情,以佐主帅。然其奏章,多虚泛指责之词,少切实佐证之据,更与太子所呈前线实情颇有出入。此非监军之道!”
“传旨:申饬南征监军使李懋,令其恪尽职守,实事求是,与赵坚精诚合作,共御妖敌。前线军事,仍以赵坚为主,李懋需全力辅助,不得再以虚言干扰军务,动摇军心!若再有无端攻讦、掣肘主帅之举,定严惩不贷!”
“陛下圣明!”支持赵坚和太子的官员大声应和。
林维雍等人脸色难看,却也无法再辩。皇帝的态度已经明确,李懋这次,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至于赵坚,”殷邺语气稍缓,“坚守铁索崖,详查妖族补给线路,寻机破敌。朕,等他捷报。”
“儿臣领旨!”殷澈与相关官员齐声道。
一场针对赵坚的致命诬告,在殷澈缜密的数据和事实反击下,被暂时化解。李懋的威信遭受重创,而殷澈在朝堂上展现出的务实、缜密和关键时刻的担当,则给许多官员留下了深刻印象。
退朝后,殷澈走出紫宸殿,感受着背后无数道含义各异的目光。他知道,这次虽然暂时压下了李懋的陷害,但林相一党绝不会善罢甘休。南疆的帅帐之争,京城的朝堂博弈,都远未结束。
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利用这份来之不易的补给线情报,帮助赵坚,在南疆真正的战场上,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