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峪瘟疫的消息,经过朝廷的紧急处理和一知半解的流传,在民间已演变成各种惊悚的版本。而就在京城百姓议论纷纷、人心惶惶之际,一股更具针对性的暗流开始涌动。
茶楼酒肆间,开始有“消息灵通”的闲汉或“忧国忧民”的士子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南疆那瘟病,邪门得很!据说最早是从运粮队里发现的!”
“可不是!我二舅的老表在兵部当差,偷偷说的,那些染病的营寨,都刚接收过一批从‘新渠道’运来的军粮!”
“新渠道?莫非是…”
“嘘…小声点!就是太子爷手下那商会负责协运的那部分!说是高效,谁知道里头夹带了什么脏东西!”
“哎呀,这可了不得!难道…”
“难说啊…你们想,那商会生意做那么大,三教九流都有往来,保不齐就被妖族奸细混进去了,或者…嘿嘿,为了节省成本,用了什么不干净的陈粮霉米?”
“慎言!慎言!不过…前些日子不就有过‘霉粮’风波吗?虽说后来澄清了,但这回…”
流言如同瘟疫般扩散,越传越细节,越传越像真的。隐隐将矛头指向四海商会协理的后勤体系,进而指向太子殷澈。
紧接着,仿佛为了印证流言,数名“恰好”从南疆轮换回京、或“因伤”退役的军士,在京城不同场合,“无意中”向人诉苦或“酒后吐真言”,描述了自己所在营地接收商会运送粮草后,不久便爆发怪病的“亲身经历”,细节详尽,语气惊恐。
更有甚者,某位“心怀正义”的御史,不知从何处“得到”了几份“南疆军士的联名血书”和“某营地军需官的秘密账本残页”,上面模糊提及了某批次商会运送粮草的异常,并在一次不太正式的官员聚会中,“不慎”流露出来,迅速被传播开去。
短短数日,“太子协运瘟粮,祸害南疆将士”的传言,已从市井流言,变成了似乎有“人证”、“物证”支撑的严肃指控。弹劾太子“用人不当、监管不力、酿成巨祸”的奏章,再次如雪片般飞入通政司,摆上内阁的案头。这一次,来势比上次“霉粮”案更加凶猛,因为牵扯到了骇人听闻的瘟疫和数百将士的惨死!
皇帝殷邺的病情似乎因忧心国事而有所反复,精力不济,但仍强撑病体,召集群臣,商议南疆疫情及流言之事。
朝堂之上,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率先发难的依然是那位王焕御史,他这次手持不止一份奏章,神情悲愤,仿佛真的为国为民痛心疾首:“陛下!臣冒死再谏!南疆黑石峪惨案,五百忠魂无辜丧命,疫情蔓延,军心浮动,此实乃开国以来未有之惨剧!而一切源头,直指太子殿下所协理之后勤粮运!”
他高举几份抄录的“证词”和“账目残页”:“此有南疆将士血泪控诉,有军需官暗中记录,皆指向同一批由四海商会承运之军粮!粮袋异常,异味扑鼻,接收之后,疫病即发!铁证如山,岂容抵赖?太子殿下,您身为储君,却任用商贾,监管失察,致使奸邪混入,瘟毒随粮草入军,害我士卒,动摇国本!此等大过,岂是一句‘疏忽’所能搪塞?臣恳请陛下,严查太子及其所属商会,追究相关人等之罪,以慰冤魂,以正国法!”
王焕声泪俱下,感染力极强。不少不明真相的官员面露戚容,看向殷澈的目光充满了质疑与失望。
林相一党的官员纷纷附和,要求“彻查严惩”、“太子当闭门思过,暂停协理之权”。
支持太子的官员想要反驳,但面对那些所谓的“证据”和瘟疫惨状的描述,一时也有些语塞,只能强调“真相未明,不可妄断”、“太子殿下本意是好的”之类苍白的话。
殷澈立于殿中,承受着四面八方或明或暗的指责目光。他能感觉到龙椅上父皇投来的审视目光,也看到了林维雍垂眸而立,嘴角那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冷笑。
“王御史。”殷澈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清晰地压过了殿中的嘈杂,“你口口声声‘铁证如山’,敢问,那‘将士血书’来自南疆何营何哨?署名军士现任何职?身在何处?可敢当庭对质?那‘军需官账目残页’,出自哪位军需官之手?笔迹可能核对?残页如何得来?又为何恰好只残存提及粮草异常之部分?”
他一连串问题,条理清晰,直指所谓证据的漏洞。
王焕早有准备,梗着脖子道:“将士们身处疫区,生死未卜,如何对质?账目乃有心之人冒险传出,岂能尽善尽美?然诸多线索皆指向商会粮运,岂是巧合?殿下不必顾左右而言他,混淆视听!”
“混淆视听?”殷澈冷笑一声,“本宫只问证据确凿与否。若仅凭几份来历不明、无法核实的所谓‘证词’‘残页’,便可定一国储君之罪,那这朝堂法度,岂非儿戏?”他转向殷邺,“父皇,儿臣深知此事重大,关乎数百将士性命与前线稳定。儿臣恳请父皇,给儿臣三日时间。儿臣将自请闭门,配合朝廷派员,彻查四海商会自协理南疆粮运以来,所有经手账目、人员记录、运输交接文书,并调取沿途关卡查验记录、接收军营回执存根。同时,请朝廷立即派出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及太医署共同组成的联合调查组,携带防护,亲赴南疆疫区,实地勘察黑石峪等地,验看所谓‘异常粮草’实物,询问真正的一线军士与医官,查明瘟疫真正源头与传播途径!”
他目光扫过王焕和林党官员:“若查实,确有商会人员渎职,或运输环节被做了手脚,导致疫病传入,儿臣甘愿领受一切罪责,绝无怨言!但若有人趁国难之际,伪造证据,构陷储君,离间君臣,祸乱朝纲…也请父皇,绝不姑息!”
殷澈这番话,有理有据,态度光明,将自身置于被审查之位,同时要求进行全面、公正的调查,反而显得王焕等人有些急躁和“证据不足”。
殷邺沉吟片刻,咳了几声,缓缓道:“太子所言,方是老成谋国之举。传旨:太子殷澈,即日起于东宫闭门,配合调查。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太医院,即刻抽调精干人手,组成联合调查组,由…靖安侯牵头,持朕手谕,赴南疆彻查疫情与粮运事宜。三日之内,朕要看到商会所有相关文书账目!退朝!”
皇帝暂时采纳了殷澈的建议,但让他闭门,本身也是一种压力和信号。这场风波,远未结束。
东宫大门紧闭,对外称太子“闭门思过,配合调查”。宫内气氛却并不慌乱。
慎思堂内,殷澈面沉如水。陈禾、韩绍、沈寒皆在。
“殿下,流言传播极快,且有组织,背后定有人推波助澜。那些‘证词’和‘账目’,伪造得颇为用心,但细节经不起推敲,我已找出几处破绽。”陈禾快速汇报。
韩绍道:“户部那边,我已暗中调阅了相关时期所有与南疆军粮调拨、商会承运相关的官方文书存底,与商会内部记录初步比对,在时间、数量、接收方签押上完全吻合,并无缺失或篡改。官方记录本身就是一层证明。”
沈寒低声道:“殿下,末将联络的北境旧部中,有两人恰好近期轮换至南疆,在黑石峪出事前曾路过附近。他们回忆,曾见过非军队的小股可疑人员在山道活动,形迹鬼祟,但当时未在意。我已让他们设法将更详细的情况通过秘密渠道送出。”
殷澈点头:“很好。我们现在要做的,首先是自证清白。陈禾,将所有账目、文书、人员档案,整理得清清楚楚,准备交给调查组。尤其要突出我们运输环节的多次查验记录和接收回执。其次,要找到真正的破绽。林相此计毒辣,但执行起来,必然留有痕迹。南疆那边,林岩小队已有发现,需尽快将情报送出去,交给调查组。另外,重点查那几个散播谣言的‘退役军士’和‘泄露账目’的源头,顺藤摸瓜!”
他眼中寒光一闪:“林相想用瘟疫和流言压垮我,那我就要把这瘟疫和流言的源头,反扣回他自己头上!韩绍,你通过户部账目,秘密核查近期与林相府或其关联商号有大宗异常资金往来,特别是涉及药材、特殊物资的商户。沈寒,让你的人留意京城与南疆之间可疑的人员、货物流动,特别是可能携带违禁物品的。”
“是!”众人领命。
“殿下,”陈禾有些担忧,“调查组中,必有林相的人。他们若在调查中做手脚…”
“所以,我们的证据链必须无懈可击,并且…要更快。”殷澈看向窗外,“同时,让潜渊卫动一动。查一查,那位最先抛出‘账目残页’的御史,近日与何人接触,家中可有不明财物进项。还有,王焕御史…他如此卖力,背后又是谁在许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