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紫宸殿内却已灯火通明。今日并非大朝,但皇帝殷邺却罕见地提前召见了内阁辅臣、六部主官及都察院左都御史。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众臣按班次肃立,眼观鼻,鼻观心,但不少人眼角余光都在悄悄打量御阶之上那位身着明黄常服、面沉如水的帝王,以及他面前御案上那几份摊开的、墨迹各异的纸张——正是昨夜传遍京城的匿名揭帖。
殷邺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手指缓缓划过那些纸张,目光在“九成”、“私器”、“赵括谈兵”、“疑案”等字眼上停留。他的脸色看不出喜怒,但殿内侍立的大太监曹谨忠却清晰地看到,皇帝搁在扶手上的左手,指节已微微发白。
“都看看吧。”良久,殷邺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冷硬。曹谨忠连忙示意小太监,将早已准备好的揭帖抄本,分发给殿内重臣。
殿内响起一阵轻微的纸张翻动声,随即是压抑的抽气声和几声难以抑制的冷哼。
礼部尚书脸色涨红,率先出列:“陛下!此乃大逆不道之言!诽谤朝廷,污蔑科场,蛊惑人心!请陛下立刻下旨,全城搜捕造谣生事之奸佞,处以极刑,以正国法!”
“臣附议!”刑部尚书紧随其后,“匿名揭帖,妖言惑众,动摇国本,其罪当诛!必须严查!”
都察院左都御史,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却缓缓出列,声音平稳:“陛下,老臣以为,揭帖所言,固然有过激之处,然其中所列数据,似非全然空穴来风。近三十年进士出身比例,有心人稍加统计便可得知。其质疑经义取士是否足以选拔治国之才,亦非无的放矢。南疆北境,烽烟不息,国库民力,捉襟见肘,朝廷确需通晓实务之干才。老臣以为,此事当冷静看待,疏堵结合。一味严查镇压,恐寒了天下士子之心,堵塞言路。”
“张都宪此言差矣!”崔文远忍不住出列,他官职本不够格参与此等小朝会,但因涉及礼部,被特旨召来。他面色因激动而发红,“科场取士,自有法度!经义乃圣人微言大义,诗赋可见才情心性,此乃国之抡才正途!揭帖妄言‘偏重’,实则用心险恶,意图贬低圣学,抬高那些奇技淫巧、功利之说!此风绝不可长!至于数据……寒门子弟家学渊源不足,经义功底薄弱,落榜者众,乃自身学识不济,岂能怨天尤人,归咎于朝廷不公?若按揭帖所言,加重策论,乃至引入杂学,岂非本末倒置,使科举沦为名利场,再无风骨可言?”
他言辞激烈,引经据典,将维护现行科举制度与扞卫儒家正统、朝廷尊严捆绑在一起。
“崔侍郎,”一位素来与崔家不睦的兵部侍郎冷冷开口,“照你这么说,通晓军务、知晓钱谷、明辨律例,都成了‘奇技淫巧’、‘功利之说’?那我且问你,如今南疆赵将军,需懂得山地作战、妖族习性之将领;北境苏侯爷,需擅长安抚边民、转运粮草之官员。这些本事,是熟读《周礼》、《仪礼》便能天生就会的么?还是说,你崔家子弟,下了考场便能立刻去边关指挥若定,去地方安抚流民?”
“你……”崔文远一时语塞。
“好了。”殷邺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争论。他目光如电,扫过下方众臣,“匿名揭帖,行径鬼祟,非君子所为。然其所言之事,关乎科举公平,关乎朝廷取士导向,关乎天下士子人心向背,亦非小事。”
他拿起其中一份揭帖,抖了抖:“‘岂天下英才,尽钟于朱门?’这句话,问得好啊。朕也想问问诸位爱卿,近三十载,朝廷取士,果真做到了‘唯才是举’吗?还是说,这科举之路,已然成了某些人家的青云梯,旁人难攀?”
殿内鸦雀无声,无人敢接这话。
“科举,是太祖所立,为的是打破门第,广纳贤才。若真如揭帖所言,九成进士出自高门,那这科举,与以往的九品中正制,又有何本质区别?不过换了个名目罢了!”殷邺的声音陡然转厉,“长此以往,寒门无望,英才埋没,朝廷耳目闭塞,尽是些只知空谈礼乐、不通世务的庸碌之辈!届时,北蛮叩关,谁去守?南妖食人,谁去挡?国库空虚,谁去理?民生凋敝,谁去抚?!”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尤其那“南妖食人”四字,带着血腥的寒意,让一些主张“礼乐教化”的文官也不禁心中一颤。
“陛下息怒!”众臣连忙躬身。
殷邺缓缓靠回龙椅,语气稍缓,却更显决断:“匿名者,其心可诛,其言却未必全无可取。至少,他提醒了朕,提醒了朝廷,这科举取士之法,或许已到了该稍作调整之时。”
他看向礼部尚书和崔文远:“今科春闱,策论考题,不必再议。朕亲自出题。题目范围,需涵盖经义、时务、治道,尤其要结合当下南北局势、朝廷急务。题目朕稍后会令人送去礼部。”
礼部尚书和崔文远脸色一白,却不敢反对,只得躬身:“臣……遵旨。”
“另外,”殷邺继续道,“考官人选,增补三人。名单由内阁初拟,报朕审定。增补之人,需有地方为官、处理实务之经验,或于军务、财赋、律法、工造等某一方面有所建树者。清流言官、翰林学士,固然学问精深,但于实务,或有所隔。此番,朕要的是能辨‘真才实学’之人!”
“陛下圣明!”左都御史及部分务实派官员大声应和。
林维雍自始至终垂手而立,面色平静,此刻方才缓缓出列:“陛下思虑周详,老臣附议。科举取士,确应更重实务,以应时艰。然祖宗法度,亦不可轻废。经义诗赋,乃士子根基,若权重骤降,恐致士子浮躁,不重根本。老臣以为,可在现行框架内微调,比如策论分值适当提高,考题更贴近时务,考官增补务实之臣。如此,既顺时应变,又不至动摇根本。”
这番话,看似支持皇帝,实则是在为科举改革划定边界,防止皇帝借机进行更激进的变革。
殷邺深深看了林维雍一眼,淡淡道:“林相老成谋国,所言在理。便依此办理。礼部、内阁,速拟细则呈报。至于匿名揭帖之事……”他眼中寒光一闪,“都察院、刑部、京兆府,联合暗中查访,务必揪出幕后主使!然查案归查案,不得扰民,不得借机构陷,更不得干扰今科春闱正常进行!若让朕知道有人借此兴大狱,株连无辜,严惩不贷!”
“臣等遵旨!”
小朝会散去,众臣心思各异地退出紫宸殿。崔文远失魂落魄,礼部尚书面色凝重,左都御史等人则神情振奋。林维雍走在最后,与匆匆赶来的皇长子殷烁低语几句,目光扫过远处东宫的方向,眼神幽深难测。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快传开。
东宫书房,殷澈很快得到了详细的情报。
“父皇亲自出题,增补务实考官,严查匿名者但不得扰民干扰春闱……”殷澈听着陈禾的汇报,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如此结果,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好。父皇终究是明白人,知道问题的关键在哪里。”
“殿下,如此一来,那些苦读经义、不通实务的世家子弟,恐怕要头疼了。而一些有真才实学的寒门士子,则有了机会。”墨文高兴道。
“机会是有了,但能否抓住,还得看他们自己。”殷澈道,“我们只是把门推开了一道缝。能挤进来的,才是真正有本事的人。”
他转向渊一:“昨夜另一股散布揭帖的势力,查清楚了吗?”
“有些眉目。”渊一低声道,“手法与我们类似,但更粗糙些,贴的揭帖内容大同小异,但多了些攻击具体官员的激烈言辞。跟踪的人发现,其中几人最后消失在……都察院附近。”
“都察院?”殷澈挑眉,“是张都宪的人?还是都察院里其他对科举不满的御史?”
“目前难以确定。但可以肯定,不是林相一系的人。他们似乎也想借机打击崔家,并推动科举改革。”渊一道,“需要继续深入调查吗?”
“不必了。”殷澈摆摆手,“只要不是我们的敌人,甚至可能是潜在的盟友,至少目标暂时一致。保持关注即可,不必接触。眼下,我们的注意力要放回春闱本身。陈禾。”
“学生在。”
“将我们之前整理的、关于南北战事、财政、民生、边防等方面的资料和我们的部分分析,通过可靠渠道,‘无意间’泄露给几位我们看好、有潜力的寒门举子。记住,要做得极其自然,像是他们自己‘偶然’获得的古籍残卷或前辈心得。”殷澈吩咐,“能不能借此在策论中一鸣惊人,就看他们的悟性了。”
“是!”陈禾领命。
殷澈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抽出新芽的树木,感受着空气中涌动的春意与变革的气息。
“科举的风向,开始变了。”他低声自语,“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朝堂之上,因这次改革而带来的新旧碰撞,因新科进士注入的新鲜血液,才会真正精彩。”
他仿佛已经看到,不久之后,一批出身不同、理念各异的年轻官员,将踏入这座帝国的权力中枢,搅动起新的风云。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云变幻中,找到那些真正的“星火”,并将其汇聚成足以照亮前路、甚至燃尽腐朽的熊熊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