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宏是被窗外的鸡叫吵醒的。抬手摸手机,五点四十分,天刚蒙蒙亮,晓冉抱着油灯摆件蜷在苏婉怀里,呼吸均匀。他轻手轻脚爬起来,把昨晚撕成碎片的警察纸条从口袋里掏出来,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那团皱巴巴的纸落地时,没发出一点声音,像他终于放下的某个执念。
“要去哪?”苏婉突然睁开眼,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去学校。”林正宏弯腰系鞋带,“老校长说今天发新书,我去帮忙搬。”
苏婉坐起来,看着他往身上套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那是他来清溪镇后在旧货市场买的,比以前的定制西装舒服十倍。“早饭我让晓冉端过去?”
“不用,我先去看看。”林正宏抓起门后的帆布包,里面装着从县城五金店买的螺丝刀和卷尺,“中午回来吃。”
门“吱呀”一声关上,院子里的露水打湿了鞋底。清溪镇的清晨飘着炊烟味,张奶奶家的烟囱已经冒起了青烟,路过时,他看见张奶奶正踮脚往灶膛里添柴,想起昨晚那包硌手的零钱,脚步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打招呼——他想等修完屋顶再说。
镇小学的铁门还虚掩着,林正宏推开门,老校长已经在院子里扫地了。竹扫帚扫过青石板,扬起细小的灰尘,在晨光里像金色的碎末。
“林先生?怎么这么早?”老校长直起腰,捶了捶后背。
“睡不着,早点来干活。”林正宏晃了晃帆布包,“您说要搬新书,在哪放着呢?”
“在杂物间,我带你去。”老校长把扫帚靠在墙角,领着他往教学楼后面走。杂物间是间低矮的平房,门一推开,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里面堆着几捆用塑料布包着的新书,还有些破旧的课桌椅。
“这些桌椅都是去年坏的,没来得及修。”老校长叹了口气,“镇上电工没来,日光灯没修好,连带着这些也搁置了。”
林正宏蹲下身,扒开塑料布看了看新书,又摸了摸一张歪腿的课桌:“我先修桌椅吧,新书等孩子们来了再搬也不迟。”他从帆布包里掏出卷尺,量了量桌腿的倾斜度,“就是少个扳手,螺丝松了。”
“我办公室有!”老校长眼睛一亮,转身往教学楼跑。林正宏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想起昨晚台灯下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嘴角不自觉地扬了扬。
没等老校长回来,身后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回头,看见阿杰领着三个孩子站在门口,手里还攥着个皱巴巴的纸飞机。“林叔叔,你在干嘛?”
“修桌子。”林正宏招招手,“你们怎么来了?还没到上课时间吧?”
“我们想帮校长爷爷搬新书。”阿杰往前走了两步,其他孩子也跟着凑过来,好奇地盯着他手里的螺丝刀,“这是什么?能转螺丝吗?”
“能啊,不过你们得小心,别碰伤手。”林正宏把螺丝刀递到阿杰面前,“你看,这样转就能把螺丝拧紧。”
阿杰小心翼翼地接过螺丝刀,学着他的样子往桌腿的螺丝上凑,可力气太小,螺丝刀在手里打滑。林正宏握住他的手,一起用力,“咔嗒”一声,螺丝拧进去了一点。“哇!动了!”阿杰眼睛瞪得溜圆,身后的孩子们也发出小声的惊叹。
“林先生,扳手来了!”老校长举着个锈迹斑斑的扳手跑进来,看见孩子们围着林正宏,笑着说,“看来不用我喊,小家伙们自己就来了。”
林正宏接过扳手,对着松掉的桌腿螺丝卡下去,手腕用力一拧,“嘎吱”一声,歪掉的桌腿慢慢变直了。“成了!”他拍了拍桌子,“你们试试,稳不稳?”
阿杰第一个凑上去,踮脚在桌面上跳了跳,桌子纹丝不动。“稳!比以前还稳!”他回头朝伙伴们招手,“快来看,林叔叔修好桌子了!”
孩子们围着修好的课桌叽叽喳喳,老校长蹲在林正宏身边,指着另一张掉了抽屉的桌子:“那张抽屉滑轨坏了,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配件。”
林正宏摸了摸滑轨,发现是螺丝孔磨平了:“没事,我去镇上五金店买几个长点的螺丝,应该能固定住。”他看了看表,“才六点半,五金店应该开门了。”
“我跟你去!”阿杰突然举手,“我知道王叔叔的五金店在哪,他今天肯定开门了!”
林正宏愣了愣,老校长笑着点头:“让他跟你去,这孩子认路。”
两人往镇口走,阿杰一路蹦蹦跳跳,手里的纸飞机时不时飞出去,又跑着捡回来。“林叔叔,你昨天跟校长爷爷聊到很晚吗?”
“嗯,聊了些事。”林正宏踢开路上的小石子,“你怎么知道我们聊到很晚?”
“我昨晚路过学校,看见校长爷爷办公室的灯亮着。”阿杰把纸飞机塞进口袋,“我以为是校长爷爷又在批改作业,没想到还有你。”他顿了顿,小声说,“以前没人陪校长爷爷到那么晚。”
林正宏心里一软,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以后我常来陪他。”
到了五金店,卷帘门果然开了一半。王老板正蹲在门口修自行车,看见林正宏,手里的扳手顿了顿,脸色有点不自然。“买啥?”
“要四个长点的螺丝,配抽屉滑轨的。”林正宏蹲下来,看着王老板手里的自行车链条,“车坏了?”
“嗯,链条掉了。”王老板没抬头,从货架上抓了一把螺丝递给他,“自己挑,都是新的。”
林正宏挑了四个合适的螺丝,刚要付钱,阿杰突然说:“王叔叔,林叔叔是来修学校的桌子的,我们今天要发新书啦!”
王老板动作一顿,抬头看了看林正宏,又看了看阿杰,嘴角动了动,最终把手里的扳手放下:“修桌子啊?要不要垫圈?滑轨上用垫圈结实点。”他不等林正宏回答,从货架上拿了一包垫圈递过来,“送你了,不用钱。”
林正宏愣住了,以前他来买东西,王老板总是把价格抬得老高,今天居然主动送东西。“这怎么行,我给钱……”
“不用不用!”王老板摆摆手,重新蹲下去修自行车,“给学校办事,我还能要你钱?赶紧回去修桌子吧,别耽误孩子们上课。”
林正宏握着螺丝和垫圈,心里暖烘烘的。他拉着阿杰说了声“谢谢”,转身往学校走时,听见王老板在后面喊:“要是不够再过来拿啊!”
回到学校,孩子们已经多了十几个,老校长正领着他们打扫院子。林正宏把螺丝和垫圈递给老校长,拿起扳手开始修那张掉抽屉的桌子。阿杰则跑去跟伙伴们炫耀“王叔叔送了垫圈”,孩子们围过来看他修桌子,时不时递递工具。
“林叔叔,这个锤子给你!”
“林叔叔,螺丝拧歪了!”
吵吵闹闹间,抽屉很快修好了。林正宏刚直起腰,就看见张奶奶端着个搪瓷碗走过来,碗里是冒着热气的粥。“林先生,快歇歇,喝碗粥。”
“张奶奶?您怎么来了?”林正宏接过碗,粥的温度透过搪瓷传到手心。
“我刚熬好粥,想着你们肯定没吃早饭。”张奶奶摸了摸阿杰的头,“这孩子刚才跑我家说你在修桌子,我就赶紧盛了碗过来。”她看着修好的几张桌椅,笑着说,“以前这学校的桌椅坏了,要等好久才能修,你来了倒是快。”
林正宏喝了口粥,是小米粥,熬得很稠,带着淡淡的甜味。“我就是顺手,也不是什么难事。”
“怎么不是难事?”张奶奶坐在台阶上,“以前镇上没人愿意来修,说修这破桌子没工钱。你倒好,自己掏钱买螺丝,还不声不响的。”她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以前是我误会你了,以为你跟那些城里来的老板一样,就知道占地方。”
“没事,我刚来的时候是有点……”林正宏想了想,找不到合适的词,“有点急着做事,没考虑大家的想法。”
“现在不急了就好。”张奶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你看这些孩子多喜欢你,比以前那些来捐钱的老板亲多了。”
林正宏看着围在身边的孩子们,他们正拿着他带来的螺丝刀,小心翼翼地拧着桌子上的螺丝,虽然动作笨拙,却一脸认真。阳光慢慢升高,照在孩子们的脸上,也照在他手里的搪瓷碗上,粥的热气袅袅升起,和远处的炊烟连在一起。
“林先生,新书搬不搬?孩子们都等不及了!”老校长在杂物间门口喊。
“来啦!”林正宏把碗递给张奶奶,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阿杰,跟叔叔一起搬新书去!”
“好!”阿杰第一个跑过去,其他孩子也跟着涌过去。杂物间里,林正宏和老校长搬起一捆新书,孩子们则两两一组,抬着稍微轻点的书往教学楼走。青石板路上,脚步声、笑声混在一起,像一首热闹的歌。
刚把书搬到教室,林正宏突然听见“哗啦”一声,回头看见一张旧讲台的面板掉了下来,露出里面朽掉的木头。老校长皱了皱眉:“这讲台也该换了,去年就松了,一直没来得及。”
林正宏走过去,摸了摸朽掉的木头:“我下午去县城看看,能不能找块合适的木板回来换掉。”
“不用那么麻烦……”老校长刚要说话,就被林正宏打断了。
“不麻烦,反正我也没事。”林正宏蹲下来,把掉下来的面板扶起来,“孩子们上课总得有个结实的讲台。”
这时,教室门口传来一阵自行车铃声,王老板骑着刚修好的自行车过来,车后座上绑着个工具箱。“林先生,我听说你要修讲台?”他把自行车停在门口,打开工具箱,“我这里有块多余的杉木板,挺结实的,给你用!”
林正宏愣住了,张奶奶也笑着说:“你看,你帮孩子们做事,大家都愿意帮你。”
王老板把杉木板卸下来,递给林正宏:“这木板是我本来准备做书架的,先给你修讲台用,反正书架不急。”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以前我总觉得你是城里来的老板,跟我们不一样,对不起啊。”
“没事,是我以前没做好。”林正宏接过木板,杉木板带着淡淡的木香,沉甸甸的,却让他觉得心里很轻。
孩子们围过来,看着林正宏手里的木板,叽叽喳喳地说:“林叔叔,我们帮你扶木板!”“林叔叔,我会递钉子!”
林正宏看着眼前的孩子们、老校长、张奶奶和王老板,突然觉得,这就是老校长说的“光”——不是他以前捐出去的那些钱,是这些热乎乎的人,是这些愿意一起动手的手,是这些叽叽喳喳的笑声。
他举起扳手,对着杉木板比划了一下,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扳手上,反射出一道亮闪闪的光,落在孩子们的脸上。“好,我们一起修讲台!”
扳手拧螺丝的“咔嗒”声、孩子们的笑声、王老板递工具的吆喝声,混在一起,飘出教室,飘在清溪镇的晨光里,像一首最温暖的歌。林正宏低头拧着螺丝,嘴角的笑容一直没停下来——他知道,这只是开始,他要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