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7月1日,沈家老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沈家四百周年族庆盛宴,沪上名流云集,觥筹交错间,一派花团锦簇的鼎盛景象。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主位上的沈家老太爷沈崇古,放下手中的酒杯,杯底与红木桌面发出一声轻响。
喧闹的宴会厅瞬间安静下来。
他环视全场,目光最终落在次孙沈知渊的身上,那张年轻而沉静的脸上,看不出半分波澜。
“今日,趁各位亲朋好友都在。”
沈崇古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我有一事宣布。”
“我的长孙,沈知渊,留洋归来,学识今非昔比。”
“其父仲铭,身在政务,无心商事,按我沈家祖制,我打算,让知渊即刻进入永昌银号,从协理之位做起,辅佐其大伯伯钧,历练一番。”
此言一出,犹如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满座皆惊。
原本和谐融洽的气氛,瞬间凝结,变得微妙而紧绷。
谁都清楚,“协理”二字,在永昌银号意味着什么。
那是仅次于大掌柜沈伯钧的实权之位!
“父亲!”
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响起,三叔沈季琨第一个按捺不住,他放下了筷子,脸上堆着笑,话里却藏着针。
“慕白是我们沈家的千里驹,学问好,这没人否认。”
“可这银号的生意,讲究的是人脉、资历,更是一个‘稳’字。”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那些与他交好的族老和掌柜,语气愈发“恳切”:
“贤侄刚从国外回来,对沪上的局面两眼一抹黑,一上来就接触核心业务,是不是……太仓促了些?”
“万一,我是说万一,年轻人手生,出了什么闪失,砸的可是我们沈家四百年攒下的金字招牌啊!”
他这番话,阴险至极,巧妙地将“个人能力”问题,上升到了“家族声誉”的高度。
“是啊,老太爷,三爷说得在理。”
“银号眼下局面复杂,不如让二少爷先从旁听听看看,熟悉个一年半载再说。”
“如今市面上银根紧得要命,一步都错不得啊!”
几位与三房走得近的族老和掌柜立刻附和,质疑之声四起。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沈知渊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怀疑,也带着一丝看好戏的玩味。
大伯沈伯钧端着茶杯,低头吹着茶叶,默不作声,眼神晦暗不明。
就在这气氛尴尬到极点之际。
“呵。”
宾客席上,沪上商会领袖顾麟士一声朗笑,举杯站了起来。
“沈老,季琨兄,诸位!请恕顾某,多言一句!”
全场目光瞬间又被这位商界泰斗吸引过去。
顾麟士看着沈季琨,笑容不减,话锋却陡然一转:
“季琨兄说慕白贤侄对沪上局面两眼一抹黑,这话,顾某却不敢苟同。”
他声如洪钟,不疾不徐地说道:
“诸位想必都知晓,月前,华新纺织股价暴跌,外界盛传其资金链即将断裂,破产在即。”
“当时,老夫正在从欧洲归国的邮轮上,正为此事忧心忡忡。也正是在船上,我与慕白贤侄有过一番长谈。”
顾麟士的目光转向沈知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贤侄一针见血,指出华新之困,根源在于过度依赖外销,恰逢日本纱厂以本伤人、低价倾销,与欧美市场萎缩的双重绞杀!”
“他更断言,华新唯一的出路,在于放弃幻想,转向广阔的内陆市场,同时壮士断腕,革新技术图强!”
“其见解之精准,判断之老辣,令老夫当场汗颜!而后的事实,诸位也看到了,与贤侄的判断,丝毫不差!”
顾麟士一番话,掷地有声!
他环视全场,最后看向沈崇古,语气诚恳无比:
“沈老!慕白贤侄这样的俊杰,有顶尖的学识,更有洞察时局、切中肯綮的实务之才!此等麒麟儿,若只因其年轻而搁置不用,岂非是我沪上商界天大的憾事?!”
这番话,分量太重了!
顾麟士以自己的声望和亲身经历,为沈知渊做了最强的背书!
直接将沈季琨等人营造的“纸上谈兵、空有学问”的形象,彻底击碎!
沈季琨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然而,不等众人从这番话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不好了——!!”
一个凄厉的嘶喊声从门外传来,一名银号的管事连滚带爬地冲进宴会厅,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老太爷!大老爷!不好了!”
“外面……外面挤兑了!!”
“人山人海啊!说咱们永昌银号要破产了!门都快被挤破了!!”
“挤兑”二字,如同一道惊雷,在金碧辉煌的宴会厅内轰然炸响!
满堂宾客,一片死寂。
随即,是冲天的哗然!
这是钱庄银号的灭顶之灾!
“啪!”
大伯沈伯钧手中的青花瓷茶杯脱手落地,摔得粉碎,他整个人都懵了,脸色煞白如纸。
三叔沈季琨也慌了神,一把抓住那管事:“怎么会突然挤兑?!库银!库银还有多少?!”
“库存的现洋……不足五万了!”
管事带着哭腔,绝望地喊道。
“大额的银票……也,也大半被提前调往外地‘周转’了!”
完了!
这两个字,同时浮现在沈家所有核心成员的心头。
就在沈伯钧手足无措,沈季琨面如死灰,整个沈家陷入绝望之际。
沈知渊的脑海中,冰冷的系统提示音一闪而过。
【危机分析启动。诱因:有组织谣言。关联信号扫描:与三叔沈季琨名下管事关联度92%。资金流预测:现有银元仅能支撑兑付47分钟。】
【最优应对方案生成…】
沈知渊的眸光,在一瞬间变得无比深邃。
他向前一步,站到了所有人面前。
“祖父,大伯,事急从权!”
他的声音响起,不大,却像一枚钉子,瞬间钉住了所有人的慌乱。
此刻的他,再无半分谦逊温和,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悸的冷静与锋芒。
语速极快,指令清晰如刀!
“福伯!立刻派人,在银号门口张贴安民告示,就写八个字——‘沈家信誉,足额兑付’!同时敲锣宣告,稳住人心!”
“第二!立刻调集所有护院家丁,在银号外拉起人墙,设老人、妇孺专用通道,免费发放茶水点心!记住,是安抚,不是弹压!绝不能与民众起冲突!”
“第三!父亲!”他目光转向沈仲铭,“请您即刻以铁道部次长名义,草拟名帖,派人火速送往钱业公会吴会长,以及通商银行、浙江兴业银行几位行尊府上!不是求他们拆借,是请他们出面,来我沈家‘喝茶看戏’!”
请他们来……看戏?
众人一愣,但沈知渊根本不给他们思考的时间。
“最关键一步!”
他的目光扫过祖父,那眼神里没有请示,只有成竹在胸的决断。
“请祖父立即决断,开启宗祠下的家族应急储备金!同时,我需要您以沈家全部产业为信用担保的授权!”
“阿良!”他转向一直候在身后的得力管事。
“持我的信物和祖父授权,火速前往汇丰银行!找到他们的信贷部大班,告诉他,沈家愿以名下所有码头、绸缎庄、茶行的最优资产,申请紧急抵押贷款!我要一百万!现洋!”
【星图:方案可行性93.7%。汇丰基于沈家优质资产,以三成质押率提供百万贷款可能性89.3%。舆论引导模型启动…】
一连串的指令,环环相扣,有条不紊。
既有稳定民心的阳谋,又有釜底抽薪的实策。
尤其是请大佬“看戏”的心理战,以及动用家族底蕴、向外资银行寻求支持的雷霆手段,其魄力与格局,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头皮发麻的震撼!
这……这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留洋少爷吗?
沈崇古死死盯着自己的孙子,那双浑浊的老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动用宗祠储备金,抵押全部家产……这是在赌上沈家四百年的所有!
“父亲!”
一直沉默的沈仲铭,此刻却站了出来,他的声音沉稳如山。
“国之将倾,必有妖孽。家之将覆,当有柱石。就依知渊所言!”
沈崇古看着眼前这对父子,一个眼神决绝,一个力顶千钧。
他胸中郁结的慌乱与恐惧,竟被这股气势冲散了。
他猛地一拍桌子,苍老的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果决!
“传我将令!”
“从此刻起,沈家上下,所有人,所有事!”
“全听二少爷,沈知渊,调度!”
……
两个时辰后,风波暂平。
沈公馆,书房内。
沈崇古端坐太师椅,沈伯钧、沈仲铭分列左右,沈季琨则像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地。
沈知渊将一份薄薄的报告,轻轻放在了祖父面前的桌上。
他没有为自己如何得到这份报告做任何解释。
在绝对的实力和结果面前,过程,已不重要。
“祖父,请看。”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基于银号公开账目与资金流向分析,三叔名下,近期共有三笔异常操作。”
“其一,以低于市场利率三成的价格,向‘三井洋行’的关联商社,秘密拆借大洋八十万。”
“其二,违规将库中九成的大额银票,以‘周转’为名,提前调离上海。”
“其三,其名下‘季兴’布庄,有一笔以虚高四成估值的抵押物,从永昌银号贷走二十万大洋。”
沈知渊没有一句指责,只是陈述着冰冷的数据。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沈家人的心上。
沈崇古拿起报告,目光扫过那几行触目惊心的数据,苍老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
大厅内,静得落针可闻。
良久。
沈崇古缓缓抬起头,视线如冰冷的刀锋,先是刮过地上抖如筛糠的沈季琨,最终,定格在那个身姿挺拔、沉稳如玉的孙子身上。
他苍劲而威严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
“沈季琨,利欲熏心,勾结外人,蛀空家业,险令我沈家四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即日起,收回其名下所有家族职权与股例!押入宗祠,依家法,严惩不贷!”
裁决下达,无情而冷酷。
沈崇古的目光转向沈知渊,那严厉的眼神,此刻化为了沉甸甸的托付。
“永昌危局,幸得我孙慕白,临机决断,力挽狂澜。”
“其才,堪当大任!”
“即日起,沈知渊,正式出任永昌银号协理之位,总揽大小事务!”
他看向一旁失魂落魄的大儿子沈伯钧。
“伯钧,你,要悉心带挈,更要……好生辅佐!”
此言一出。
大局已定。
沈家的天,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