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破晓总部所在的山谷笼罩在一片沉沉的寂静里。白日里人声鼎沸、热火朝天的训练场与工坊,此刻都已沉寂下去,只有零星的灯火,在连绵的建筑群落中闪烁,像是散落在夜幕里的几颗寒星。
林枫独坐于新建成的首领静室之中。说是静室,实则只是比普通成员的居所略大,陈设也极简朴,一张木榻,一方案几,几只蒲团而已。案头一盏古旧的青铜灯盏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勉强驱散一室清寒。他面前摊开着今日送来的数卷文书,墨迹犹新。有各分堂的物资清单,有斥候探查的敌情汇总,有流民安置的呈报,林林总总,事无巨细。
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目光掠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却未真正看进去。白日里,开阳长老那沉凝而隐含审视的目光,元老派们或沉默或闪烁的神情,以及训练场上那些新归附势力首领眼底一闪而过的桀骜与算计,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轮转。
“三关九考”……林枫无声地咀嚼着这个词。考验本身他并不畏惧,自东海一路行来,比这更凶险的绝境也不知闯过多少。他忧虑的,是这考验背后所代表的隔阂与不信任。破晓,这面在黑暗中艰难擎起的火炬,内部的光与热,似乎并非浑然一体。
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几乎融于夜风的脚步声。不是石猛那沉雄有力的步伐,也不是寻常护卫巡逻的节奏。那步点轻灵而规律,带着一种独有的冷静与精准。
林枫没有抬头,只是将面前一份关于边境哨卡增设的文书轻轻合上。
“吱呀——”
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一道纤秀却挺直的身影侧身而入,随即反手将门仔细掩好。来人身着月白色的劲装,外罩一件不起眼的深灰色斗篷,兜帽已然放下,露出苏月如那张在灯火下更显清丽却也凝肃的脸庞。她眉宇间惯有的那份冰雪般的冷静里,此刻染上了一层显而易见的忧色。
“首领。”苏月如走到案前数步处,微微一礼。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在寂静的室内却清晰可闻。
“说了多少次,无人时不必如此。”林枫抬手虚扶,指了指对面的蒲团,“坐。深夜来访,必有要事。是各分堂的账目有蹊跷,还是外围的哨探出了纰漏?”
苏月如依言坐下,却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先是在室内扫视一圈,确认并无任何窥探的法术或器物残留的波动——这是她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随后,她才抬起眼,看向林枫。灯火在他侧脸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使得那张年轻却已刻上风霜痕迹的面容,看起来比白日少了几分锐气,多了几分沉静,也……更显疲惫。
“账目明细,我已复核过三遍,笔笔清楚,分毫不乱。外围三百里内的明暗哨卡,轮值、信号皆无错漏。”苏月如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问题,不在这些明面的事物上。”
林枫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她:“在人心?”
“是。”苏月如的回答简洁有力。她略微前倾了身体,灯火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跃,“今日继位大典,表面庄严肃穆,万众归心。但暗流之下,冰层已现裂痕。”
“元老派仍是不服?”林枫问道,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
“开阳长老及几位真正从初创时便追随上任首领、历经生死的老者,他们的质疑,更多是出于对组织传承的慎重,以及对您资历与……心性的考验。”苏月如斟酌着词句,“他们的不认同或许直接,但目的纯粹,只为破晓。”
林枫点头,这一点他也能感受到。开阳长老的目光虽严厉,却并无阴私之气。
“真正的暗流,”苏月如话锋一转,声音更沉凝了几分,“来自那些近半年,尤其是近三月来,陆续归附的各方势力。”
她伸出三根手指,白皙的指尖在灯下犹如玉雕。
“其一,‘黑水旗’。原为盘踞西陲黑水泽的巨寇,麾下过千,皆是悍不畏死、亦正亦邪之徒。旗主‘覆海蛟’洪天霸,灵锁境四重修为,为人霸道桀骜,归附时曾言‘只服拳头,不识大义’。此次‘三关九考’之议,背后便有他派人暗中煽动、串联的痕迹。他想要的,恐怕不是一个需要效忠的首领,而是一个可供驱使、谋取更大利益的‘盟主’。”
林枫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了一下,没有打断。
“其二,‘百巧门’。原是中州一个没落的小型炼器宗门,因不肯向御龙宗掌控的‘天工坊’缴纳重税,又遭排挤,无法立足,才举派来投。他们带来了不少珍贵的炼器传承和熟练工匠,对我们军械助力极大。但是,”苏月如微微蹙眉,“其门主‘千机子’鲁衡,性格孤拐,对宗门传承看得极重。他虽感激我们收留,却也担心破晓壮大后,会吞并、同化他百巧门,使其道统不存。近来,他门中弟子已多次与后勤堂的管事发生摩擦,争抢资源、工坊主导权。鲁衡看似不闻不问,实则默许,这是一种试探,也是自保。”
“其三,也是最需警惕的,”苏月如收回两根手指,只留食指,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是‘青岚山庄’。”
林枫目光一凝:“青岚山庄?我记得,他们是第一个主动来投的大型势力,庄主谢云亭,灵锁境三重,为人慷慨仗义,名声颇佳,还带来了大批粮草物资。上任首领也曾称赞其‘深明大义’。”
“深明大义?”苏月如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若真是深明大义,为何在其归附后,我安插……不,是安排进入山庄协助管理的几名得力执事,在三个月内,或调离,或意外,如今已无一人在核心位置?若真是慷慨仗义,为何山庄原本控制的商路、矿脉,依旧完全由其嫡系把持,账目虽清晰,利润分配却始终含糊其辞,我们派去的账房根本碰不到核心?若真是忠心耿耿,为何每次首领会议,谢庄主总是笑容满面,附和所有决议,却从未在关键时刻提出任何有建设性的意见?滑不溜手,无懈可击,这才是最可怕的。”
她顿了一顿,眼中锐光闪动:“我怀疑,青岚山庄的归附,本身就是一个局。谢云亭,很可能另有所图,甚至……他背后是否有人,尚未可知。”
静室内的空气仿佛随着苏月如的话语而凝滞。青铜灯盏里的火苗不安地晃动了几下,将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忽长忽短。
林枫沉默着。他并非毫无察觉,只是归附日短,诸事繁杂,他需要时间观察,也需要力量整合。苏月如此刻条分缕析,将隐患赤裸裸地剖开摆在面前,带来的压力远比面对千军万马更为沉重。内患,往往比外敌更能摧垮一个组织。
“可有实证?”良久,林枫才沉声问道。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干涩。
“黑水旗串联元老,有两次会面被暗哨记录,虽言语隐晦,其心可诛。百巧门争权,有账目和冲突记录为证。至于青岚山庄……”苏月如轻轻摇头,“毫无破绽,正是其最大破绽。我查过他们归附前的轨迹,太过‘干净’,也太过‘巧合’。就像……就像是被人精心安排,送到我们面前一样。”
“安排?”林枫眉头锁紧,“谁会做此安排?御龙宗?”
“未必是御龙宗直接出手。”苏月如分析道,“也可能是某些觊觎破晓势力,或想在乱中取利的第三方。谢云亭此人,圆滑如狐,深沉似海。他图谋的,或许不是眼前一城一池之利,而是……更长远的,在这乱世中立足、乃至崛起的资本。破晓,可能只是他相中的一块跳板,或者……一枚棋子。”
跳板?棋子?
林枫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握紧。他想起白日里,谢云亭那总是挂在脸上的、恰到好处的热情笑容,那滴水不漏的恭维与附和。现在想来,那笑容背后,或许真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除了这三方,其他大小十余股归附势力,也各有盘算。有的观望,有的骑墙,真心融入者,十中无一。”苏月如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那是对人心反复、世事诡谲的深深倦怠,“首领,我们如今看似势大,控扼三州,带甲数万,归附者云集。但这庞大的身躯内,经脉淤塞,气血不畅,更有痈疽暗藏。若不能尽快理顺内部,肃清隐患,一旦外敌来犯,或是内部生变,恐怕……顷刻间便有分崩离析之危。”
她抬起眼,直视着林枫,目光灼灼,里面有忧虑,有急切,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开阳长老他们的考验,虽是刁难,却也未必不是一剂猛药,一个契机。您需要用一场无可争议的胜利,不仅仅是武力上的,更是智慧、魄力与心胸上的,来震慑那些心怀鬼胎者,来赢得那些真正摇摆者的认可,来将散沙,凝聚成磐石。”
林枫缓缓靠向身后的墙壁,闭上了眼睛。苏月如的话语,一句句敲打在他的心头。是的,他感受到了那平静水面下的暗涌,看到了那繁华盛景下的裂痕。只是此前千头万绪,战事、民生、修炼……他像个救火队员,四处扑打明火,却未曾有暇去细细审视那可能燃起滔天烈焰的暗薪。
如今,这暗薪已被苏月如清晰地指了出来。
“月如,”林枫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清明沉静,所有的犹豫与疲惫似乎都被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冷静,“你所言,我记下了。黑水旗、百巧门、青岚山庄……还有那些观望者。眼下,我需先应对元老派的‘三关九考’,这是明面上的关卡,必须过得漂亮,过得无可指摘。这是立威之始。”
“至于这些暗流……”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拂过腰间那枚温润的潮汐石,感受着其中浩瀚而规律的脉动,如同大海的呼吸,“潮水涨落,自有其势。有些礁石,需待潮退方显。有些暗流,需顺势而为,方能疏导。眼下不宜妄动,打草惊蛇。但,”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静室内的温度仿佛也随之下降了几分:“从今日起,你要动用一切可用的暗线,加强对这几方,尤其是青岚山庄的监控。不是监视举动,我要知道他们的钱财往来,人员流动,甚至……他们梦中呓语。百巧门所求,无非是传承独立,此非不可谈,可适当让步,以安其心。黑水旗……既然只服拳头,那便给他拳头。但不是现在。”
苏月如眼中闪过一丝亮光,那是看到林枫迅速抓住关键、做出决断的赞许。她轻轻颔首:“我明白。黑水旗悍勇,可用,但需驯服,且不能使其坐大。百巧门的技术,必须掌握在我们手中,至少是部分核心。至于青岚山庄……我会设法安排更隐秘的人手。”
“此事,你全权负责。除石猛外,不必让第四人知晓细节。”林枫沉声道,“石猛性子直,但关键时刻可靠。有些脏活累活,或许需要他这柄‘重锤’。”
“是。”苏月如应下,随即又补充道,“另外,各地新募的流民兵员,良莠不齐,需加紧整训,尽快形成战力。我们的核心,终究是最初从栖龙镇、从各处据点带出来的老兄弟。他们可能人少,但心齐。新附之众,需打散编入,以老带新,方能避免尾大不掉。”
“此言甚善。”林枫点头,“整训之事,我会亲自过问。明日便开始。”
大事议定,室内的气氛却并未轻松多少。沉默再次降临,只听得窗外夜风掠过山谷,发出的呜咽之声。
苏月如看着灯下林枫坚毅的侧脸,那上面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也有着不容忽视的重压。她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月如,”林枫忽然开口,目光仍看着跳跃的灯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你说,我们做的这一切,是对的吗?将这么多人的性命、前途,背负在身上。驱逐龙族,打破灵锁……这条路,看不到尽头,每一步都可能是万丈深渊。”
苏月如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问出这样的话。她沉思片刻,声音清晰而坚定:“对错,有时并非当下可以论断。我们只能确定,若不这么做,便是坐视同胞为祭品,永世为奴。栖龙镇的惨剧,不能重演。铁教头他们的血,不能白流。这便够了。至于前路是否是深渊……”她抬起眼,目光如冰雪映着灯火,清冽而决绝,“纵然是深渊,您既已走在最前,月如……与石猛,与破晓上下真正有志之士,也必随您同行。至死方休。”
林枫浑身轻轻一震,霍然转头看向她。女子清丽的容颜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朦胧,但那双眼中的光芒,却比灯火更亮,比冰雪更坚。
至死方休。
简单的四个字,却重逾千钧。
他胸腔中那股自回归以来便萦绕不去的、微冷的孤寂与压力,似乎被这目光和话语悄然驱散了几分。他不是一个人。他还有可以托付后背的同伴,有愿意追随他蹈火的志士。
“我明白了。”林枫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仿佛将所有的犹疑与重负都随之排出体外,“前路艰险,内有隐忧,外有大敌。但既已举火,便无反顾之理。元老派的考较,我来应对。内部的暗流,你来梳理。石猛,便是我们最锋利的刀。至于那些心怀异志者……”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夜风瞬间涌入,带着山间草木的气息,也吹得案头灯火剧烈摇曳。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夜色尽头那模糊的山峦轮廓,声音平静,却仿佛带着金石之音:
“潮水终有退去时。是礁石,是泥沙,届时自见分晓。若有人敢在这燎原之火未成势时,行那釜底抽薪、背后插刀之事……”
他没有说完,但那一瞬间,静室内的温度骤降,一股凛冽如严冬、浩瀚如深海的气息自林枫身上一闪而逝。那是久经杀伐凝聚的煞气,是身怀重宝蕴养的威严,更是历经四域锤炼而出的、不容置疑的意志。
苏月如在那气息笼罩下,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心底最后一丝忧虑,也被一种坚实的信心所取代。眼前的青年,已不再是那个需要她处处提醒、小心翼翼维护的“林兄弟”。他是“启明”,是破晓的火炬,是注定要撕破这漫漫长夜的第一缕光。
“我这就去布置。”苏月如也站起身,深深一礼,再无多言,转身悄然没入门外的黑暗之中,如同她来时一样无声无息。
林枫独立窗前,任由夜风吹拂。远天之上,浓云散开一角,露出几颗稀疏的星子,光芒微弱,却执着地亮着。
山雨欲来风满楼。
但既然风雨已至,那便……让它来得更猛烈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