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木之患平息,被掠夺的生命精气如甘霖般回归林海,枯萎的草木重焕生机,焦黑的地面抽出嫩绿新芽。然而,部落中的气氛却并未立刻轻松起来。内斗的创伤、理念的撕裂,远比妖木造成的物理破坏更难愈合。
青木公,这位须发皆绿、面容如古树皮般苍老的大长老,邀林枫至部落圣地——那棵被视为“林海之心”具象投影的、巨大无比的“祖灵古树”之下。
古树的树冠遮天蔽日,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树下灵气氤氲,生机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呼吸间都觉身心通透。然而,在这磅礴生机的最核心,林枫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极细微、却无法忽视的寂灭之意。那感觉,如同参天巨木深埋地底的根系,在无人可见的黑暗中,悄然腐朽,又化为养料,默默支撑着地上的繁华。
“林小友,请坐。”青木公的声音温和而苍老,如同风吹过林海的涛声。他挥手间,古树虬结的根须自然生长、盘绕,形成两张天然的座椅。
林枫依言坐下,身心自然而然地放松,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石猛在不远处好奇地打量着古树,而荆则抱刀倚靠在一根较远的气根上,闭目养神,仿佛与这片宁静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不显突兀。
“此番劫难,多亏小友力挽狂澜。”青木公开门见山,语气诚挚,“若非你勘破虚妄,明心见性,以慈悲心行雷霆手段,我木灵一族,恐已万劫不复。”
“长老过誉了。”林枫微微欠身,“晚辈只是做了该做之事。妖木之祸,其根源不在邪法,而在人心之执。”
“说得好!”青木公眼中闪过赞许的光芒,“人心之执……正是如此。赤棘那孩子,还有那些追随他的年轻人,他们追求的‘长生’、‘强大’,本身并无大错。错就错在,他们只想见‘荣’,不愿见‘枯’;只求‘生’之绚烂,不悟‘死’之必然。”
他抬手指着祖灵古树:“小友,你看这棵古树。春日抽新芽,夏日展浓荫,秋日结硕果,看似生机无限,是为‘荣’。”他的手指缓缓下移,指向树根处几片悄然飘落、融入泥土的枯黄树叶,“然叶片凋零,枝干枯朽,亦是其生命的一部分,是为‘枯’。无枯,何以有荣?无旧叶化为春泥,何来新枝勃发?”
林枫凝视着那片落叶,心有所感:“草木荣枯,本是天地呼吸;生死轮回,方成大道循环。欲只荣不枯,犹如欲吸不呼,违逆天道,终将窒息而亡。”
“正是此理!”青木公抚掌,气息与整个林海共鸣,声音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我木灵族传承的‘青帝长生功’,核心并非‘夺取’,而是‘循环’。我等汲取草木精华,亦将自身灵力反哺森林;我等见证生命萌发,亦坦然接受自身归寂。如此,个体虽有时尽,而族群、乃至这片林海,方能生生不息。此乃‘绵绵若存,用之不勤’的自然之道。”
林枫点头,东域的“潮汐引”是借势,西域的“罡身体术”是炼己,而此地的“青帝长生”则是融入与循环。他开口道:“‘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生为阳,死为阴;荣为阳,枯为阴。孤阳不长,孤阴不生。激进派只求极致之‘阳’(生、荣),摒弃了必要的‘阴’(死、枯),阴阳失衡,故而滋生邪魔(妖木)。”
“阴阳消长,确是至理。”青木公眼中智慧之光更盛,“然则,我观小友破那妖木时,引动寂灭死气,却非为了毁灭,反而点化出一线生机,助其安息回归。此等手段,已暗合枯荣转换之枢机,近乎‘枯禅’妙理。”
林枫心中一动,知道这是论道关键,沉声道:“晚辈当时只是心有所感。觉那妖木虽因执念入魔,其本源仍是林海生灵,其痛苦挣扎,亦是众生皆苦之一种。强行灭杀,其怨戾死气恐污秽林地,遗祸更久。不若‘度化’。”
他回想起那一刻的心境,缓缓道:“佛曰‘成住坏空’,万物皆循此律。妖木强求‘住’相,抗拒‘坏’与‘空’,故生无边烦恼,造诸恶业。我辈修行,非为抗拒‘坏空’,而是于‘成住坏空’的流转中,保持灵台不昧,慈悲常在。故而我以寂灭指,并非赐其‘死’,而是助其认清‘坏空’本相,放下执着,得以‘空’去,方能迎来新的‘成’与‘住’。换言之,是助它完成这一次本该自然的‘轮回’。”
青木公闻言,沉默良久,周身气息与古树、与整个林海仿佛彻底融为一体。他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一丝了悟的喜悦与沧桑:“妙哉!‘度化’……非以力压,而以理通,以悲化。破其‘我执’(对永生的执着),方能见真如。小友此言,深得佛家‘缘起性空’之妙谛,亦合我道家‘顺其自然’之宗旨。”
“老夫修行千载,守护此林,常以‘枯荣’自勉,却始终着眼于‘林’之枯荣。今日听小友一席话,方知真正需明‘枯荣’、破‘执念’的,首先是我等自心!心能容枯荣,方能见证枯荣;心无滞碍,方能引导能量自然流转。赤棘他们,是心被‘荣’相所迷;而老夫……或许也过于执着于维持林海表象的‘荣’,未能及时洞察其下滋生的‘病枯’(激进思想),险些酿成大祸。”
这番自我剖析,可谓深刻。林枫肃然起敬:“长老虚怀若谷,晚辈佩服。‘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管理此林,亦需如此不着痕迹吧。”
青木公含笑点头,目光望向林海深处,仿佛看穿了无尽时空:“是啊……龙族此番手段,正是利用了我族对‘衰败’的恐惧,对‘永恒繁荣’的妄念。它们播下掠夺的种子,诱惑心灵薄弱者走向极端。此次妖木之祸,是劫难,亦是一记警钟。让我等重新审视与万物、与生死的关系。”
他转向林枫,郑重道:“小友,你获得的这枚‘长生藤种’,乃生命本源法则的碎片显化。它蕴含极致生机,亦带着一缕寂灭死气。如何使用它,关乎重大。用于滋养,则万物生发;用于掠夺,则遗毒无穷。望你谨记今日‘枯荣’之理,善用此物。”
林枫心念沉入体内,感受着那枚一半翠绿一半灰败的种子,它静静悬浮,生死二气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他郑重承诺:“晚辈定当秉持‘度化’之心,‘循环’之道,不负此物,亦不负长老今日点拨之恩。”
“善。”青木公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整个祖灵古树似乎也随之轻轻摇曳,洒下更多充满生机的光点。“林海经历此劫,需静养复苏。但龙族窃取生机之力,其谋甚大。小友既已明晰方向,可沿灵脉溯源,直捣黄龙。老夫虽无法远行,但此间木灵,皆可为小友提供助力。”
他取出一枚翠绿欲滴、形如叶片的令牌,递给林枫:“此乃‘青木令’。持此令,可在南山脉大部分区域获得木灵一族及友善精怪的帮助,亦能安抚躁动的植物。”
林枫双手接过,感受到令牌中传来的温和而庞大的生命气息:“多谢长老!”
论道至此,已臻圆满。林枫对于“生与死”、“掠夺与共生”的理解,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这不仅关乎力量,更关乎心境的修为与对天地法则的敬畏。
夕阳的余晖为祖灵古树镀上一层金边,光与影的交错,宛如一幅永恒的枯荣画卷。林枫知道,是时候告别这片给予他深刻启迪的青翠之地,继续那追寻真相与光明的征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