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稠的墨汁,浸透了南山脉的每一片叶子。白日里喧嚣躁动的林海,此刻陷入了一种近乎死寂的沉静。唯有风穿过古老树冠时发出的呜咽,以及某些夜行生物在腐殖层上爬行的细微窸窣声,证明着这片森林并未真正沉睡。
木灵族的村落,依着一棵需要数十人才能合抱的巨树而建。树屋错落,以活着的藤蔓和坚韧的木材相连,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中央的空地上,篝火余烬尚未完全熄灭,几点猩红在灰白中明明灭灭,映照着围坐的几道身影。
气氛,却不如这夜色般平静。
大长老青木公盘膝坐在主位,面容如古树皮般沟壑纵横,眼神却温润深邃,仿佛能容纳整片林海的生机与寂灭。他刚刚结束了与林枫关于“共生之契”与“青帝长生功”本源的长谈,空气中还残留着论道时平和宁静的气息。
然而,林枫的眉头却微微蹙起。他手中把玩着一片青翠欲滴的树叶,指尖感受着其中流淌的微弱生机,心神却沉入了另一片“视野”。
自踏入这南山脉深处,尤其是在接触了木灵族,亲身参与了那玄妙的“播种仪式”后,他识海中那株得自西域、虚实相间的“不动心莲”,便一直处于一种极其微妙的悸动状态。它不再像往常那般寂静开放,守护灵台,反而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一圈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
这涟漪,并非指向外界的危险,而是……指向木灵族内部。
白日里,那些年轻木灵族人,以赤棘为首,看向他与石猛、荆这些“外乡人”的眼神,看似恭敬,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焦灼与……贪婪。那不是对财货的贪婪,更像是一种对时间、对力量、对某种结果的急不可耐。他们在仪式中动作标准,引导草木生机流转也看似娴熟,但那生机流转的韵律深处,却夹杂着一丝不和谐的、强行催谷的滞涩感。
起初,林枫以为这只是年轻气盛,或是对外来者的本能警惕。但“不动心莲”的持续示警,让他无法等闲视之。这株心莲,能照见本心,映破虚妄。它的异动,意味着这看似平和共生的表象之下,潜藏着足以侵蚀根本的“心魔”。
他闭上双眼,将心神彻底沉入识海。
虚无的识海中央,那株纯净无瑕的心莲静静悬浮,花瓣舒展,散发着清凉宁静的微光。然而,此刻在莲台周围,却隐隐浮现出几缕极其淡薄、却如毒蛇般扭曲舞动的暗影。这些暗影并非实体,而是“不动心莲”从外界感应、捕捉并映射出的“心念杂质”。
林枫凝神“看”去。
其中一道暗影最为浓郁,呈现出一种躁动的赤红色,如同被强行催发的火焰,充满了侵略性和不稳定的爆发力——这属于赤棘。暗影中,不断闪现着一些破碎的画面:一株畸形膨胀、疯狂吞噬周围植物生机的妖异藤蔓;赤棘自身力量暴涨,轻易击败族中宿老,成为新领袖的幻象;以及对“缓慢”、“低效”的传统修行方式极度不耐的烦躁低语。
“为何要等待百年、千年?为何要遵循那该死的自然循环?龙族赐予的力量……更快,更直接!只要掌握了‘那种方法’,我族何须偏安一隅,看天吃饭?!”
另一道暗影则呈现出一种阴沉的墨绿色,充满了算计和嫉妒——属于赤棘的追随者之一。其心念中充斥着对青木公“保守”政策的不满,对拥有漫长寿命却“不思进取”的族人的鄙夷,以及……对林枫身上那股精纯磅礴生命力的隐秘觊觎。
“外乡人……如此强大的生机……若是能……”
还有几道相对淡薄的暗影,则混杂着迷茫、从众以及对强大力量的盲目向往。
“心田莠草,夺慧命故。”
一句古老的佛偈自然而然地浮现在林枫心间。众生的心田如同良田,本可生长智慧福德之苗,但贪、嗔、痴等妄念,如同恶草,若不及时芟除,便会滋蔓丛生,最终夺去滋养慧命的养分,使人沉沦苦海,不得解脱。
赤棘等人的心念,已被名为“速成”、“力量”、“掌控”的莠草深深侵蚀。他们背离了木灵族与林海共生的古老传统,开始崇拜掠夺与吞噬的力量。这已非简单的理念分歧,而是道心层面的堕落。长此以往,不仅他们自身将坠入魔道,更会如瘟疫般,将整个木灵族乃至这片古老的林海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林枫睁开眼,目光清澈而凝重,望向对面静坐如古松的青木公。篝火的余晖在他眼中跳跃,却无法掩盖那份洞悉本质的锐利。
“大长老。”林枫的声音打破了夜的沉寂,平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分量。
青木公缓缓抬眼,那双看惯了千年枯荣的眸子迎上林枫的视线,并无意外,只有一丝深沉的悲悯与了然。“林小友,心绪不宁,可是有所见?”
林枫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出一根手指,指尖一缕极其微弱的、源自“不动心莲”的清凉意蕴萦绕。他并未施展任何攻击或探测法术,只是将心莲感应到的那份“不谐”的意境,以一种近乎道境共鸣的方式,轻轻推向青木公。
刹那间,青木公周身那平和温润的生机气场,仿佛被投入一颗无形石子的静水,微微荡漾了一下。他脸上那亘古不变的慈和表情,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裂纹——那是一种深切的痛楚与无奈。
他感受到了。
感受到那潜藏在部分年轻族人心底,那如同腐木蛀心般悄然蔓延的焦躁、贪婪与对自然之道的背离。这比他凭借经验观察到的,更加清晰,更加触目惊心。
“唉……”一声悠长沉重,仿佛承载了整片林海重量的叹息,从青木公口中吐出。这声叹息在寂静的夜里传开,连篝火最后的余烬都随之猛地暗了一下。
“莠草已生,非一日之寒。”青木公的声音带着苍老的疲惫,“龙族之力,如蜜裹砒霜。它许诺速成的强大,却以扭曲本性、透支未来为代价。老朽……早已察觉苗头,却总念其年轻,冀望以岁月和道理慢慢引导化解,不忍行雷霆手段……如今看来,是老夫优柔,反酿此祸。”
林枫沉默片刻,道:“大长老慈悲为怀,欲渡众生,此心可敬。然则,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今观其心念,莠草已深植,非简单引导可除。若待其深入骨髓,恐噬及林海根本,悔之晚矣。”
他引用的虽是古老的医理,但其中蕴含的“防微杜渐”、“当断则断”的道理,青木公岂能不明?
青木公闭上双眼,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良久,才缓缓睁开,眼中那份悲悯已被决然取代:“小友所言极是。心莲示警,如当头棒喝。此非一族内部之争,实乃道魔之辨,关乎林海存亡。老朽……知该如何做了。”
就在这时——
“大长老!不好了!”
一名年轻木灵族战士惊慌失措地冲入空地,脸色煞白,声音颤抖:“赤棘……赤棘他们带着那株‘圣木’,往……往‘泣血谷’方向去了!看守禁地的兄弟都被他们打伤了!”
泣血谷,正是木灵族古老记载中,一处地脉阴煞之气汇聚、曾被龙族力量污染过的禁忌之地!
青木公猛地站起,一直温和的气息骤然变得如山岳般凝重。他看向林枫,目光中带着请托与决绝:“林小友,祸端已发,不容迟疑。老朽需立刻召集族人,稳定局面。那‘圣木’……实乃‘夺舍妖木’之胚胎,若让其在那至阴之地彻底成熟,后果不堪设想!可否请小友……”
林枫已然起身,神色平静无波,唯有眼底深处寒芒乍现,如古井映月。
“除魔卫道,义不容辞。大长老且去安抚内部,那妖木与误入歧途者,交由我等。”
话音未落,他已如一道青烟,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浓密的夜色林海之中,方向,直指那传来不祥悸动的泣血谷。
石猛与荆对视一眼,无需多言,身形暴起,紧随其后。
篝火,终于彻底熄灭。
夜色,浓得化不开。林海深处,一场因心魔而起的风暴,即将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