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泽图古城遗迹时,残阳正将那片断壁残垣染成血红色。林枫三人踏着最后一缕余晖转身,身影被拉得又细又长,很快便融入了无边的暮色之中。他们一路向东南而行,马蹄踏过松软的沙砾,留下深浅不一的蹄印,转瞬又被往来的风沙模糊了轮廓。
随着地势逐渐升高,西域特有的那种令人窒息的干燥感终于有了缓解。起初只是鼻腔不再像被细沙打磨般刺痛,到后来,连呼吸都变得顺畅起来。肆虐多日的风沙渐渐收敛了锋芒,取而代之的是带着泥土腥气和植物清香的微风,拂过脸颊时,竟能感受到一丝难得的温润。石猛那匹枣红色的骏马像是也察觉到了环境的变化,打着响鼻加快了脚步,马鬃在风中肆意飞扬。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天际时,远方的天际线上,一抹鲜活的绿色终于闯入了三人的视野。那绿色起初只是淡淡的一笔,如同画师不慎滴落的颜料,随着距离的拉近,渐渐晕染开来,最终化作一块镶嵌在黄沙尽头的巨大翡翠,浓得化不开。空气中的生机越来越浓郁,连吹拂而过的风都带着草木的气息,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他娘的!总算看到点人待的地方了!”石猛猛地勒住马缰,兴奋地一拍大腿,粗粝的手掌用力抹了把脸,将沾在胡茬上的沙粒抖落,那些细小的沙砾落在衣襟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他身材魁梧,黝黑的皮肤在晨光下泛着油光,此刻眉飞色舞,一双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远方的绿洲,“再在那鸟不拉屎的沙漠里待下去,俺老石的骨头都要被风沙磨碎了!你看这草,这树,多精神!”他说着,伸手比划了一下,连声音都比往日洪亮了几分。
荆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黑色的兜帽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紧抿的嘴唇。但熟悉他的林枫能察觉到,他紧握断刀的手微微放松了些——那柄陪伴他多年的断刀,刀刃上还残留着泽图古城中魔物的黑血,此刻刀柄上的指痕终于不再那么深刻。显然,这片突如其来的绿色,也让他紧绷的神经有了一丝缓和。对荆而言,这样的绿洲既熟悉又陌生,仿佛是记忆深处被风沙掩埋的碎片,隐约可见轮廓,却又模糊不清。
林枫勒停坐骑,深吸了一口气。浓郁的生机如同潮水般涌入肺腑,带着青草的青涩、野花的芬芳和泥土的湿润,让他连日来因沙漠跋涉而疲惫的精神瞬间一振。他自幼修炼“不动心莲”心法,对周遭气息的感知远比常人敏锐,就在这生机勃勃的气息深处,一丝极不协调的异样感悄然钻入鼻腔——那是一种混杂着衰败与甜腻的味道,像是熟透的果实开始腐烂,又像是名贵的熏香燃烧到了尽头,若有若无,却格外刺人。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潮汐石,那枚来自东海的奇石正传来平稳的搏动,如同初生婴儿的心跳,并未发出任何示警的微光。但识海中的“不动心莲”虚影,却在此时微微摇曳了一下,淡金色的莲瓣舒展,散发出一缕清凉的辉光,顺着识海蔓延至四肢百骸,像是在无声地提醒着他什么。林枫眼神微凝,将那丝异样感记在心底,抬眼望向越来越近的绿洲。
“前方就是‘翡翠集’。”荆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埋在沙下的古钟,打破了途中的宁静,“是通往南山脉前最后一个,也是最大的绿洲补给点。”他顿了顿,兜帽下的目光扫过绿洲边缘隐约可见的炊烟,补充道:“这里是三不管地带,东海的修士、西域的马贼、南山脉的部族,还有一些隐世的宗门都在此处设有眼线。鱼龙混杂,我们需收敛气息,谨慎行事。”
“明白。”林枫点头应道。经历了泽图古城的机关陷阱、沙漠中的沙暴突袭,以及与西域马贼的数次交锋,他早已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他深知在这片混乱的土地上,任何看似繁华安宁的表象下,都可能潜藏着致命的危险,就像沙漠中美丽的海市蜃楼,背后往往是吞噬一切的流沙。
越是靠近翡翠集,周围的植被便越发茂密。高大的棕榈树舒展着宽大的叶片,如同撑开的绿色巨伞,投下片片清凉的阴影;路边的灌木丛长得十分旺盛,枝条交错缠绕,开着一些形态奇异的花朵——有的花瓣呈锯齿状,颜色是近乎发黑的深红,有的则像缩小的喇叭,粉白相间,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一条清澈的溪流从绿洲深处蜿蜒流出,水色清冽,倒映着天空的淡蓝,水底沉着圆润的卵石,偶尔有几尾银色的小鱼游过,搅起一圈圈涟漪,滋养着这片在黄沙中顽强生长的土地。
路上的商队和旅人也明显多了起来。远处传来驼铃叮当的声响,一支由数十峰骆驼组成的西域商队缓缓走来,驼夫们穿着宽大的粗布长袍,脸上裹着防沙的头巾,只露出一双浑浊却精明的眼睛;路边有几个贩卖水囊和干粮的摊贩,高声吆喝着,摊位前围了不少风尘仆仆的旅人;还有一些穿着异族服饰的人,背着弓箭,腰间佩着弯刀,步履沉稳,显然是常年在山林与沙漠间行走的猎手。喧闹的人声、驼铃声、吆喝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繁华热闹的景象。
然而,林枫的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在田间地头劳作的农人,心中泛起一丝沉重。这些农人大都面黄肌瘦,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皮肤像晒干的羊皮纸般粗糙,紧紧贴在骨头上。他们穿着破烂不堪的麻布衣服,衣料上满是补丁,有的甚至露出了干瘦的胳膊和腿。弯腰劳作时,他们的脊背弯曲如弓,手中的农具锈迹斑斑,每动一下都显得格外费力,眼神更是麻木得如同没有灵魂的木偶,看不到丝毫对生活的期盼。
与农人的窘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通往绿洲核心的主干道上,不时有装饰华丽的步辇缓缓经过。这些步辇由紫檀木打造,车架上镶着细碎的绿宝石,帘幕是用织金的丝绸制成,阳光照射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步辇由四名健壮的奴隶抬着,奴隶们赤着上身,皮肤被晒得黝黑,肌肉虬结,额头上布满了汗珠,脚步却不敢有丝毫停顿。辇上坐着的男男女女衣着光鲜,男子穿月白色的锦袍,领口和袖口绣着精美的缠枝莲纹,腰间挂着玉佩,手指上戴着硕大的宝石戒指;女子则梳着繁复的发髻,插着金步摇,裙摆拖在地上,上面绣着孔雀开屏的图案。他们的皮肤都呈现出一种不太自然的、近乎透明的苍白,像是从未见过阳光一般,身上散发着浓郁的混合花香——茉莉、玫瑰、百合的香气交织在一起,却掩不住那股若有若无的、难以形容的腐败气息,与林枫之前察觉到的异样感如出一辙。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林枫心中莫名浮现出这句古老的诗词。东海的压迫是赤裸裸的血祭,是刀光剑影下的生离死别,直白而残酷;而这里的奢靡与凋敝,却以一种更加隐晦、更加令人不适的方式呈现出来,如同毒藤缠绕着鲜花,在繁华的表象下悄然腐烂。
进入翡翠集的核心区域后,这种割裂感达到了顶峰。集市上的摊位一个挨着一个,商品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来自东海的珍珠玛瑙、西域的皮毛地毯、南山脉的名贵药材、中原的丝绸瓷器,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奇珍异宝,应有尽有。商贩们热情地招揽着顾客,声音洪亮,脸上堆着笑容,整个集市喧闹非凡,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但林枫的神识悄然散开,如同细密的蛛网,覆盖了整个集市的角落。在那些喧闹的人声之下,他捕捉到了一些压抑的、断断续续的低声议论。
“……听说老李头家的闺女,前几天被‘上面’的人带走了,说是去伺候‘神木’了……”说话的是一个挑着菜筐的老妇人,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被什么人听到,眼神不时瞟向四周,充满了恐惧。她的袖口磨破了,露出干瘦的手腕,手里攥着半块粗粮饼,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嘘!你不要命了!”旁边另一个妇人赶紧捂住她的嘴,警惕地看了看周围,见没人注意她们,才松开手,压低声音呵斥道,“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的?能去伺候神木,那是她的福气!”话虽如此,她的眼神却十分黯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福气?”老妇人甩开她的手,声音带着哭腔,“你忘了老张头家的小子了?去年也是被选去伺候神木,回来的时候人不人鬼不鬼的,眼神空洞得像个木偶,没过半个月就没气了!还有王寡妇的女儿,去了就没回来过……这哪里是福气,分明是催命符!”
“唉……”另一个妇人长叹一声,低下头,看着菜筐里干瘪的蔬菜,声音哽咽,“这世道,能活着就不错了。我听说‘圣树’最近需要的‘养分’又多了,接下来不知道又要谁家遭殃……”
“神木”“圣树”“养分”……这些词汇如同惊雷般在林枫脑海中炸响,结合之前沐清音提及的“夺舍妖木”的传闻,他的心渐渐沉了下去。那所谓的“神木”“圣树”,恐怕就是夺舍妖木的本体,而“伺候神木”“养分”,想来也绝非表面那么简单,背后必然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血腥交易。
三人在集市中穿行,最终寻了一间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客栈住下。客栈的门脸不大,木质的招牌上写着“绿洲客栈”四个大字,漆皮有些剥落,却擦得很干净。店小二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青色的短打,脸上带着青涩的笑容,十分热情地迎了上来,帮他们牵马、搬运行李。但林枫敏锐地察觉到,少年的眼神有些闪烁,尤其是在看到他和荆这两个生面孔时,目光中带着一种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仿佛在看两个即将踏入险境的人。
“客官,你们是打西边来的吧?”店小二一边领着他们上楼,一边试探着问道,“最近西边不太平,你们能平安到这儿,真是运气好。”
“只是路过,去南山脉办事。”林枫不动声色地回应,没有多说。
店小二识趣地没有再追问,将他们领到二楼的房间,殷勤地介绍道:“客官,这房间朝南,采光好,窗户下面就是院子,安静得很。你们要是需要吃饭,楼下大堂就有,有炖肉、炒青菜,还有本地的特色汤面,味道都不错。”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有需要再叫你。”荆开口说道,声音依旧低沉。店小二应了一声,退了出去,关门的时候,林枫清晰地听到他在门外轻轻叹了口气。
安顿下来后,林枫让石猛在客栈休息,顺便看管行李,自己则和荆换了一身普通的粗布衣服,来到了集市上。他们看似随意地闲逛,目光却在暗中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收集着关于翡翠集和“神木”的信息。
集市上的摊位种类繁多,林枫和荆走到一处贩卖草药和香料的摊位前停下脚步。摊主是个干瘦的老者,头发花白,挽在脑后,用一根木簪固定住,脸上刻着很深的皱纹,像是被风沙侵蚀过的土地,手指干枯如老树枝,却十分灵活地整理着摊位上的草药。木架上摆着捆好的草药,有的叶片卷曲,有的还带着泥土,散发着淡淡的药香;香料装在粗陶碗里,颜色深浅不一,有暗红的、金黄的、墨绿的,气味浓郁。
林枫的目光落在一株形状奇特的紫色花朵上,那花朵的花瓣层层叠叠,像一朵缩小的牡丹,散发着浓郁的甜香,正是他之前在绿洲边缘察觉到的甜腻气息的来源。他弯腰拿起那株花,装作好奇地问道:“老板,这‘梦魇兰’如何卖?我看它香气浓郁,想买回去熏香。”
老者闻言,脸色骤然一变,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抬起头,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确认没人注意他们这边后,才压低声音,用沙哑的嗓音说道:“客官好眼力,这确实是梦魇兰。不过这花……小店不敢卖了。”他搓了搓干枯的手指,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就在三天前,‘上面’下了令,所有能致幻安神的药材,不管是梦魇兰还是醉心草,都要被‘圣林苑’征收,谁敢私卖,就是掉脑袋的罪过。”
“圣林苑?”林枫故作不解地皱起眉头,“那是什么地方?为何要征收这些药材?”
“圣林苑就是……就是长老们和木灵族大人们居住的地方,在绿洲最深处,被绿色雾气笼罩着,一般人根本进不去。”老者的声音越发低沉,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他下意识地往摊位后面缩了缩,“至于为什么征收……客官还是别问了,知道太多对您没好处。”他看了林枫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善意的提醒,“客官一看就是外乡人,听小老儿一句劝,买些干粮和水,补充完补给就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吧。最近翡翠集不太平,每天都有人失踪,晚上尽量别出门。”
林枫心中一动,正想再追问几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突然传来,伴随着几声严厉的呵斥,原本喧闹的集市瞬间安静了不少。人群纷纷向两侧避让,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抬头张望。
“让开!都给我让开!”一队穿着淡绿色制式皮甲的护卫从人群中穿过,皮甲上绣着银色的树纹徽章,腰间佩着弯刀,刀柄是黑色的牛角,神情冷峻,眼神锐利如刀,扫视着周围的人群,如同在看管囚犯。他们的身后,押送着几辆蒙着厚布的大车,车轮十分沉重,在青石板铺成的路面上压出深深的车辙,行驶时发出“吱呀”的声响,听起来格外刺耳。
一阵微风吹过,掀起了其中一辆大车的布帘一角。林枫的瞳孔骤然收缩,目光如电般投向车内——那车里装的根本不是什么货物,而是一个个被深绿色藤蔓捆绑着的年轻人!他们有男有女,年纪都不大,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衣着朴素,显然是普通的平民。这些年轻人的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像是失去了所有意识,面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出血,藤蔓紧紧地缠着他们的手脚和身体,勒出一道道狰狞的红痕,有些藤蔓甚至已经嵌入了皮肉之中。
“是……是这期的‘圣选’……”旁边一个卖水果的摊贩低声惊呼,声音颤抖,刚说完就被身边的同伴死死捂住嘴巴,用力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嘴。那摊贩脸色发白,赶紧低下头,将脸埋在水果摊后面,不敢再看。
车队很快便消失在通往绿洲最深处的道路尽头,朝着那片被浓郁得化不开的绿色雾气所笼罩的区域行去。集市上短暂的寂静后,又渐渐恢复了喧闹,但那种喧闹中却多了一丝无形的压抑和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人们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了不少,眼神中充满了不安,不少摊贩开始收拾东西,显然是想早点关门回家。
林枫将梦魇兰放回摊位上,对着老者点了点头,示意感谢,然后和荆转身离开了摊位。两人走到一处僻静的巷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凝重。
“‘圣选’‘养分’‘梦魇兰’,看来这翡翠集的核心秘密,就在那片绿色雾气笼罩的圣林苑里。”林枫沉声道,识海中的不动心莲再次微微摇曳,清凉的辉光提醒着他,前方的危险远比想象中更加可怕。
荆点了点头,握紧了腰间的断刀,兜帽下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木灵族世代守护南山脉,按理说不该与夺舍妖木同流合污,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林枫望向那片被绿色雾气笼罩的核心区域,眼神冰冷如霜,嘴角却勾起一抹坚定的弧度:“木灵族……夺舍妖木……不管这里面藏着什么阴谋,我们都必须查清楚。看来,我们来得正是时候。”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翡翠集的屋顶上,将一切都染上了温暖的色调。但在这片温暖的表象之下,黑暗正悄然滋生,一场针对无辜平民的阴谋正在圣林苑中秘密进行。林枫和荆的身影隐入巷口的阴影中,如同两把即将出鞘的利剑,准备刺破这层繁华的伪装,揭开翡翠集深处那令人心悸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