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凝血,将废墟上的人影拉得斜长,为断壁残垣镀上一层悲壮的金红。顾明远所率的星火盟队伍,正驻扎在据点半里外的缓坡下,将士们枪矛斜指、静默如松,既未贸然靠近,也未疏于戒备——这份严明纪律,暂时为他们赢取了据点内残众的一丝信任。
石屋内,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林枫、苏月如、石猛,以及两名在激战中表现突出、伤势较轻的小队长围坐成圈,篝火跳动的光影在他们脸上刻下深浅不一的沟壑。铁教头的遗体静卧在角落,覆着的战旗边角在穿堂风里簌簌发抖,仿佛仍在无声聆听着他们的生死抉择。
“星火盟的名号,我早有耳闻。”苏月如率先打破沉默,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断裂的剑穗,声音虽染着疲惫,思路却异常清晰,“他们是北面最成气候的反抗势力,比起那些借‘反御龙宗’之名行劫掠之实的乌合之众,口碑要好上太多。但此刻现身,是真的雪中送炭,还是另有所图,咱们不能不防。”
“防不防的,咱们还有得选吗?”脸上带疤的赵队长闷声开口,喉结滚动着咽下一口血沫,“就算他们真心来援,咱们这副烂摊子能去哪?据点毁了,兄弟折损过半,光伤员就占了三成,走出防御圈不出十里,就得被御龙宗的追兵撕成碎片!那些杂碎指不定就在附近猫着,就等咱们离开这最后一块遮羞布,再来一次赶尽杀绝!”
话落,石屋内陷入死寂。他说的是所有人不敢深想的绝境:留下,是坐困愁城、粮草断绝;离开,是自投罗网、任人宰割。横竖都是死局,只是死法不同。
石猛烦躁地抓扯着蓬乱的头发,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就在这儿等死?林小子!教头临终前把‘破晓’的令牌塞给你,你得拿个主意!我们都听你的!”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林枫身上。他是铁教头指定的继承人,是此刻唯一能稳住人心的主心骨。
林枫始终沉默着,指尖在地面灰尘中反复勾勒,不是具体的图形,而是一道循环往复、阴阳相抱的痕迹,像是在推演着生死棋局。直到石猛的吼声落下,他才缓缓抬头,目光扫过每张写满绝望的脸,最终定格在苏月如眼中。
“月如,若星火盟可信,他们最快多久能安排我们安全转移?要付出什么代价?”
苏月如沉吟片刻,指尖在膝头轻轻敲击:“即便他们愿意接纳,协调隐秘路线、布置沿途接应点、避开御龙宗的暗哨,至少需要两到三天。而且他们绝不会无条件收留这么多伤员——我们要么拿出足够的筹码,比如据点里残存的物资和防御图纸,要么……就得有人留下来断后。”
“也就是说,我们至少要在这里坚守三天。”林枫缓缓点头,原本微蹙的眉峰骤然舒展,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
“这不可能!”赵队长猛地拍向地面,震得火星四溅,“就凭咱们这点人手,别说三天,御龙宗要是今夜来攻,咱们都撑不过一个时辰!不如……不如挑几个身手好的护着你和苏姑娘先走,留下火种总比全死在这儿强!”
“不行。”林枫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决绝,“教头说的是‘带大家活下来’,是‘大家’,不是一两个人。抛弃同伴独活,我们和那些滥杀无辜的御龙宗杂碎有什么区别?就算活下来,‘破晓’也早就死了。”
他站起身,走到石屋门口,望着外面正默默收拾伤员、修补断墙的同伴——有人断了胳膊仍在抬木板,有人咳着血却在给伤员喂水。夕阳将他的身影拓在墙上,宛如一尊棱角分明的石像。
“我们必须守,也必须守住这三天。”林枫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畏色,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但守不等于坐以待毙。月如,你去和星火盟谈判。”
苏月如娇躯微震:“我走了,这里的防御……”
“有我,有石猛,有所有人。”林枫的语气不容置喙,“你最冷静,熟稔各方势力的规矩,谈判没人比你更合适。带上小豆子,他机灵,能帮你传递消息。现在就出发,去见顾明远。”
苏月如凝视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远超年龄的眸子,藏着洞悉全局的睿智与敢担生死的魄力。她忽然明白,这不是冲动的决定,而是林枫在瞬息间权衡所有利弊后,选出的唯一活路。她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好。我一定把转移的消息带回来。”
“小心。”林枫的声音柔和了些许。看着苏月如转身离去的背影,他转头看向石猛三人:“现在,说正事——怎么守。”
“硬守肯定不行。”另一位李队长苦笑道,“人手少了一半,弓箭只剩两壶,连防御阵法都被轰碎了大半……”
“所以不硬守。”林枫走回圈子中央,用靴底抹去地上的痕迹,重新画出两道交错的线条,“老子说,‘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生与死,强与弱,从来都不是绝对的。”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让焦躁的石猛都渐渐安静下来,凝神细听。
“御龙宗觉得我们是残兵败将,肯定会龟缩防御,这是他们认定的‘优势’,也是我们的‘劣势’。但如果我们反着来呢?”林枫的指尖在地上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我们主动出击,用小规模骚扰偷袭,打乱他们的部署,让他们摸不清我们的虚实,不敢轻易发动总攻。把我们的‘弱’,伪装成‘强’;把他们的‘强’,耗成‘疲’。”
石猛眼睛突然亮了,一拍大腿:“我懂了!就像山里的狼,不跟老虎硬拼,专挑它睡觉的时候咬一口就跑,磨也要把它磨疯!”
“没错。”林枫点头,语气却沉了下来,“但这是九死一生的活儿。出去骚扰的人,随时可能撞上御龙宗的主力,能不能回来全看运气。”
“明悟‘出生入死’的道理,不避死亡,才能在死局里抠出一线生机。”林枫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勘破生死的通透,“主动赴死不是求死,是为了给所有人换活路——这条活路,就是月如去争取的转移时间。”
“我去!”石猛猛地站起来,胸膛拍得砰砰响,“这种砍头的买卖,老子最拿手!”
赵队长和李队长也同时起身,脸上的犹豫早已被决绝取代:“我们也去!大不了把这条命豁出去,给兄弟们换个黎明!”
林枫看着他们眼底的火光,心中涌起一股热流——这就是“破晓”的火种,值得他赌上一切。
“石猛,你留下。”林枫按住他的肩膀,“你得主持据点大局,稳住伤员的情绪。你的勇猛,是大家的主心骨。”他转向赵、李二人,“你们各带五个机灵的好手,轮流出击。记住,目标不是杀人,是骚扰——放一把火就跑,摸掉一个哨兵就撤,绝不能恋战!”
“是!”两人齐声应道,声音里没有半分迟疑。
“好。”林枫望向窗外,最后一缕残阳正沉入地平线,“各自准备。入夜,就是我们向死而行的开始。”
夜幕如期而至,如浓墨浸透苍穹。据点内的灯火被严格管控,只有几处微弱的光团藏在断墙后,像黑暗中倔强跳动的萤火。
赵队长带着五名队员率先出发,靴底裹着布条,身影与断壁残垣的阴影无缝衔接,悄无声息地滑入夜色。每个人都攥紧了腰间的武器,没人说话——他们都清楚,这一去,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林枫站在最高的断墙上,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夜风掀起他的衣袍,露出腰间铁教头留下的令牌,冰冷的触感让他灵台愈发清明。他不再想个人的生死,不再念复仇的烈焰,整个人仿佛与这片废墟、这群同伴的命运融为一体。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苏月如和出击的队员身上,自己则甘当最坚固的盾,守着这最后的阵地。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是隐约的喊杀声,转瞬又归于沉寂。石屋内的呼吸瞬间停滞,所有人都攥紧了拳头。
就在这时,黑暗中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是约定的平安信号。片刻后,四个踉跄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正是赵队长他们。去时六人,归来四伤,但每个人的脸上都燃着兴奋的火焰。
“成了!”赵队长被人扶着走进来,喉间喘着粗气,脸上沾着血污却笑得灿烂,“摸到他们一个粮草营地,烧了半车干粮,宰了三个哨兵!那些杂碎乱成一团,根本想不到我们敢主动打过去!”
无声的振奋在据点内蔓延开来。虽然付出了代价,但他们用一次小小的胜利证明:破晓,还没熄灭。
林枫走上前,用力拍了拍赵队长的肩膀:“辛苦了,抓紧时间处理伤口。李队长,该你们上了。”
“好!”李队长眼中闪着光,转身带着队员融入夜色。
这一夜,废墟里的“死亡之舞”从未停歇。一次次短促的偷袭,一次次精准的骚扰,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御龙宗的耐心。林枫始终站在断墙上,瞳孔里映着远处零星的火光,肩背绷成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向死而行,从来不是鲁莽的牺牲,而是看透生死后的从容。他们用血肉之躯在死局中凿出的缝隙,正一点点扩大——那缝隙的另一端,是苏月如正在争取的生机,是所有人期盼的黎明。
夜色仍浓,但废墟里每道屏息的呼吸,都在等待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