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的尘埃落定,血腥味在干燥的空气中迅速弥散,又被风沙卷走,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除了几具逐渐冰冷的尸体和凌乱的脚印,沙漠很快便恢复了它亘古的冷漠。
石猛提着仍在滴血的巨斧,走到那个被林枫重创、瘫软在沙丘旁的沙匪头领面前,眼中凶光毕露:“呸!就这点本事也敢来劫道?说!你们是什么人?老巢在哪儿?不说老子一斧头劈了你!”
那沙匪头领胸口凹陷,嘴角不断溢出带着内脏碎块的鲜血,气息奄奄,但一双深陷的眼眸却死死盯着石猛和林枫,充满了怨毒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没有丝毫求饶的意思。
林枫走上前,按住了石猛即将落下的斧柄。“猛哥,稍安勿躁。”
他在那头领身边蹲下,目光平静地审视着对方。这沙匪头领的年纪看起来并不大,约莫三十许间,但脸上已布满风霜刻下的深痕,嘴唇因干渴和失血而裂开数道血口。最让林枫注意的是他的眼神,那不仅仅是亡命之徒的凶狠,更深处,似乎隐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怆和……不甘。
“你们不是普通的沙匪。”林枫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你们的配合,驾驭沙兽的法门,还有这弯刀上的徽记,都说明你们有传承。”
沙匪头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破旧的风箱,他啐出一口血沫,用沙哑的嗓音嘶吼道:“要杀就杀!废话少说!落在你们这些……这些外来者手里,老子认栽!”
“外来者?”林枫捕捉到了这个词,“这么说,你们是这片沙漠的主人?”
“主人?”沙匪头领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浑身颤抖,眼中竟笑出了泪花,“哈哈哈……主人?我们是……是被这片沙漠和……和那些长鳞片的杂种抛弃的孤魂野鬼!”
他的情绪激动,牵动了伤势,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气息迅速萎靡下去,眼神开始涣散。
林枫眉头微皱。他看得出,这人已是弥留之际。杀了他,易如反掌,但或许,能从他口中得到一些关于西域的真实信息。
林枫伸出手掌,轻轻按在沙匪头领的胸口伤处。一股精纯温和的开源之力缓缓渡入,并非疗伤——那样的重伤已回天乏术——而是暂时吊住他最后一口气,让他能清醒地说话。
感受到那股暖流,沙匪头领涣散的眼神凝聚了一丝,他惊疑不定地看着林枫:“你……你做什么?”
“给你一个说话的机会。”林枫平静地说,“告诉我,你们的来历,还有,你口中的‘长鳞片的杂种’。”
或许是林枫眼中没有常见的贪婪和杀戮欲,或许是那股温和的力量让他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类似同类的气息,沙匪头领眼中的戒备和怨毒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倾诉的欲望。人在将死之时,总想留下点什么。
“我们……是‘泽图’的子民……”他喘息着,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古老的骄傲和刻骨的恨意。
“泽图?”林枫和石猛对视一眼,他们都未听说过这个名号。
“很久……很久以前……”沙匪头领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遥远的过去,“这里……不是沙漠……是一片巨大的、美丽的绿洲……我们泽图古国……就建立在……建立在‘翡翠之海’的岸边……”
他的描述断断续续,却勾勒出一幅与眼前死寂黄沙截然不同的画面:水草丰美,湖泊如翡翠般点缀在大地上,城市由白色的岩石建成,高耸的方尖碑直插云霄,人民安居乐业,信仰着能带来雨水和生机的“大地之母”。
“后来……‘翡翠之海’……开始缩小……泉水枯竭……风沙侵蚀着我们的家园……”沙匪头领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就在我们最绝望的时候……它们来了……那些自称为‘沙漠之主’的龙族……”
林枫眼神一凝,果然与龙族有关。
“它们许诺……可以帮我们……阻止沙漠的蔓延……甚至可以……恢复部分绿洲……”沙匪头领的呼吸急促起来,带着浓浓的嘲讽和恨意,“代价是……我们世代供奉……最好的食物……最美的宝石……还有……每十年……十对最纯洁的童男童女……作为……‘沙神的祭品’!”
石猛听得目眦欲裂,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这帮天杀的畜生!”
林枫沉默着,东域海珠城的悲剧,在这西域,以另一种形式上演着。龙族,似乎总喜欢用希望作为诱饵,种下绝望的苦果。
“我们信了……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信了……”沙匪头领的声音带着哭腔,“可绿洲……还在缩小……龙族索要的祭品……却越来越多……他们根本……根本不在乎我们的死活!他们只是在圈养我们……像圈养牲口一样!”
“后来……王族和祭司们……试图反抗……”他的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光彩,那是复仇的快意和彻底的绝望交织的光芒,“结果……结果就是……灭国!龙族引来了……一场持续了三个月……遮天蔽日的沙暴!彻底……彻底埋葬了泽图!只有少数人……像我们这样的……逃了出来……躲在沙漠的角落里……像老鼠一样……苟延残喘!”
他死死盯着林枫:“我们抢劫……我们杀人……因为我们也要活下去!没有水……没有食物……在这片被诅咒的沙漠里……不是我们死……就是你们死!这就是……生存!”
说完这最后的话,他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眼神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林枫缓缓收回了手。
真相,往往比想象的更加残酷。这些沙匪,并非天生的恶徒,而是一群被龙族逼入绝境、失去了家园和希望的遗民。他们的抢劫和杀戮,是在极端恶劣环境下扭曲的生存本能。
石猛也沉默了,他脸上的戾气消褪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他虽然是粗人,但也懂恩怨分明。这些沙匪可恨,但其根源,却指向了那些高高在上的龙族。
林枫看着气息即将彻底断绝的沙匪头领,沉默片刻,解下自己腰间的一个皮质水囊,拔开塞子,将里面清冽的、所剩不多的清水,缓缓倒入对方干裂的嘴唇中。
清水滋润了喉咙,沙匪头领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随即,那茫然化为了解脱,最后,是一滴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迅速被沙地吸干。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林枫站起身,看着那张在死亡面前终于得到一丝安宁的脸,心中并无多少胜利的喜悦,反而沉甸甸的。
慈悲,是什么?
不是对恶行的姑息和纵容。面对这些沙匪的屠刀,反击和杀戮是必要的。但慈悲,是在挥剑之后,去理解那持刀之手为何会沾染鲜血,是看到那狰狞面目之下,可能隐藏的悲剧与无奈。
斩断作恶的链条是果,而理解并尝试消除作恶的根源,或许才是真正的“善”。这远比简单的杀戮要复杂和艰难得多。
“头儿,你……”石猛看着林枫的举动,有些不解。
“他只是一个失去了家园的可悲之人。”林枫轻声道,“真正的敌人,不是他们。”
石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远处沙丘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石猛立刻警惕地举起巨斧:“还有漏网之鱼?”
林枫却摆了摆手,他神识感知中,那是一个极其微弱、充满恐惧的生命气息。他朗声道:“出来吧,我们不会伤害你。”
片刻的寂静后,一个瘦小的身影哆哆嗦嗦地从沙丘后爬了出来。那是一个年轻的沙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脸上稚气未脱,却已满是风沙的痕迹,他手中握着一把残破的弯刀,但手臂却在不停地颤抖,眼中充满了恐惧。
他显然是刚才战斗的幸存者,或许是负责望风,或许是吓得躲了起来。
“别……别杀我……”少年沙匪声音发颤,几乎要哭出来。
林枫看着他,仿佛看到了海珠城里那些被迫参加血祭的少年,看到了这西域无数个在绝望中挣扎的“泽图遗民”。
“我们不会杀你。”林枫的语气缓和下来,“你走吧,回去告诉你的族人,掠夺和仇恨无法让你们复兴。真正的出路,在于自强,在于团结所有被龙族压迫的人。”
少年沙匪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林枫不再多言,从行囊中又取出一个更小的水囊,扔给那少年:“这个给你,省着点喝。另外,告诉我,这附近最大的聚集地在哪儿?最近可有什么大事发生?”
少年手忙脚乱地接住水囊,如同捧着绝世珍宝。他看了看林枫,又看了看地上头领的尸体,眼神复杂,最终,对生存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他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说道:“谢……谢谢……大人不杀之恩……”
他紧紧攥着水囊,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快速说道:“最大的……最大的城是‘金沙城’……在……往西再走七八天……是……是‘金驼商路’的枢纽……”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眼中闪过一丝敬畏和恐惧交织的光芒:“最近……金沙城……正在举行十年一次的……‘大漠祭典’……据说……据说‘沙漠之主’的使者……也会降临……各方部落……还有……还有像你们这样的外来强者……都会去……”
大漠祭典?沙漠之主的使者?
林枫眼中精光一闪。这无疑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信息!龙族势力公开现身,各方势力汇聚,这“祭典”绝非简单的宗教活动,很可能隐藏着巨大的秘密或是风暴的中心!
“祭典什么时候开始?”林枫追问。
“就……就在半个月后……”少年沙匪说完,像是生怕林枫反悔,连滚带爬地跑向沙丘后方,很快消失不见。
林枫站在原地,遥望西方。金沙城,大漠祭典……这或许是一个深入了解西域龙族势力、接触各方力量,甚至……探寻那“莲花之眼”标记的绝佳机会!
“猛哥,我们改道。”林枫做出决定,“不去望沙驿了,直接去金沙城!”
石猛虽然对那“祭典”没什么概念,但听说有热闹可看,有可能打架,顿时来了精神:“好!头儿你说去哪就去哪!俺正好去会会那什么沙漠之主!”
林枫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名死去的沙匪头领,以及那片埋葬了泽图古国的黄沙。
慈悲,是理解根源,但脚下的路,仍需用力量去开辟。金沙城,将是他们在西域真正的第一个舞台。
而那个关于“祭典”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必将激起巨大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