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珠城的夜晚,与白日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白日的喧嚣与繁华,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巨大静谧包裹的压抑。巨大的避水珠结界散发着朦胧柔和的光晕,将海水隔绝在外,也让城中的光线变得幽暗而暧昧。街巷之间,只有巡逻神殿卫士整齐却沉闷的脚步声偶尔回荡,更添几分森严。
林枫的身影,如同一缕轻烟,融于建筑投下的阴影之中。他换上了一身深蓝色的夜行衣,气息内敛到了极致,连呼吸都变得若有若无。白日里与沐清音的短暂接触,以及所见的种种不合理之处,像一根根尖刺,扎在他的心头。那座金碧辉煌的潮汐神殿,在他眼中,不再象征着庇护,反而更像是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珊瑚林……”林枫心中默念着这个从几个醉醺醺的水手口中套出的地名。那里是潮汐神殿宣称的“培育灵植”的禁地,等闲教徒不得靠近。而“血祭”的线索,以及沐清音那隐晦的忧愁,都隐隐指向那个方向。
他如同暗夜中的猎手,凭借着过人的感知和敏捷的身手,巧妙地避开了几波巡逻队。越是靠近神殿核心区域,空气中的水灵之气便越是浓郁,甚至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腥气,这气味让他微微蹙眉。
穿过一片由巨大洁白贝壳铺就的广场,前方出现了一片奇异的景象。那并非陆地上的树林,而是一片在结界内自然生长、散发着各色莹莹光辉的珊瑚丛。它们形态各异,有的如鹿角分枝,有的如扇形展开,有的则如同大脑般沟壑纵横,色彩斑斓,红如烈火,蓝如深海,紫如星辰,在幽暗的环境中,美得令人窒息。
这便是珊瑚林。然而,在这极致的美景之下,林枫却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丝不谐。太安静了。除了远处隐约的海流声,这片本该充满海洋生机的珊瑚林,竟听不到任何虫鸣鱼游之音,死寂得可怕。而且,那股甜腥气息,在这里变得更加明显。
林枫没有贸然进入,他蹲伏在一根巨大的珊瑚柱后,双目微闭,将心神缓缓铺开。自从经历了无尽海的浩瀚与深海龙蝰的袭击,他对于“水”的感知,踏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他不再仅仅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而是尝试着去“感受”水流的韵律,去“倾听”这片空间的“呼吸”。
片刻后,他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凝重。前方的珊瑚林,看似可以随意穿行,但其内部的水流走向,却蕴含着一种极其隐晦而复杂的规律。无数道细微的水流,如同无形的丝线,在珊瑚丛中编织成了一张巨大无比的网。它们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杀机。
“阵法……”林枫心中明了。这潮汐神殿果然在此地布下了极强的守护阵法。
他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苏月如临别时赠予的几张基础符箓之一——“敛息符”。他将一丝微不可查的灵力注入其中,符箓无声燃尽,一层薄薄的水汽笼罩了他全身,将他的气息与周围的水环境几乎完美地融为一体。
做好准备,林枫深吸一口气,如同一条游鱼,悄无声息地滑入了那片绚烂而危险的珊瑚林。
一入林中,周围的景象顿时一变。外界的光线被扭曲折射,形成光怪陆离的迷幻色彩。四周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和心跳的声音,那股甜腥气几乎凝成了实质,钻进鼻腔。
他依照之前感知到的水流缝隙,小心翼翼地前行,身形如鬼魅,每一步都落在水流的“间隙”之中。起初的数十丈,安然无恙。
然而,就在他即将穿过一片最为密集、色彩也最为妖异的红色珊瑚区时,异变陡生!
他脚下似乎触碰到了某种无形的界限。刹那间,整片珊瑚林“活”了过来!
原本缓慢流淌的细微水流,瞬间变得狂暴!以林枫为中心,上下左右,前后四方,无数道肉眼可见的淡蓝色水漩凭空生成!这些水漩初时只有碗口大小,但旋转速度奇快无比,发出尖锐的呼啸声,并且在水漩生成的瞬间,一股庞大无比的束缚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仿佛要将闯入者碾碎、撕裂!
千漩水缚阵!
林枫只觉得周身一紧,仿佛陷入了无形的水泥潭中,行动变得异常艰难。更可怕的是,那些淡蓝色的水漩带着强大的撕裂力量,不断切割着他的护体罡气,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嗤”声。他身上的敛息效果,在阵法被彻底激发的瞬间,便已宣告失效。
“不好!”林枫心头一凛,这阵法的威力远超他的预估。不仅拥有极强的物理束缚和撕裂能力,似乎还能干扰甚至吞噬闯入者的灵力!他感到自身的开源之力,正在被那些水漩一丝丝地抽离出去,虽然速度不快,但长久下去,必被耗死于此!
不能被困住!必须破阵!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以力破巧。体内第一道灵锁轰然震动,精纯的开源之力奔涌向指尖。
“星陨指!”
一道凝练如实质的流星指劲激射而出,撞向前方一个巨大的水漩。
然而,足以开碑裂石的星陨指劲,在射入水漩之后,竟如同泥牛入海,只是让那水漩的旋转微微一滞,泛起点点涟漪,便彻底被水流的力量扭曲、分散、吞噬殆尽!而林枫这一击,仿佛激怒了整个阵法,更多的水漩从周围凝聚而来,束缚之力骤然加大!
“好诡异的阵法!”林枫心中暗惊。这水漩至柔至韧,竟能将刚猛的指力如此轻易地化解。蛮干不行!
他立刻变招,双掌拍出,试图以浑厚的掌力强行震散水漩。“惊涛掌!”掌风如浪,层层叠叠涌出。但结果依旧,掌力如同打在空处,被水流引导着偏向四面八方,甚至反过来加剧了水漩的旋转。
阵法之力越来越强,林枫的活动空间被压缩得越来越小,护体罡气已经明灭不定,衣衫被水漩的边缘撕开了数道口子。再这样下去,不超过一炷香的时间,他就会被这千漩万流彻底绞杀!
危急关头,林枫反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慌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回想起白日里沐清音施展潮汐引时,那借力打力、浑然天成的姿态;回想起在无尽海上,面对深海龙蝰群时,自己以“涡流引”巧妙周旋的经历。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
一段古老的智慧如同清泉般流过他焦灼的心田。水是至柔的,但正是这股柔韧,使得任何刚强的力量都无法真正改变它、战胜它。这千漩水缚阵,正是将“水”的这种特性发挥到了极致。用刚猛的力量去对抗,就如同用拳头打水,不仅徒劳无功,反而会激起更大的反噬。
“我无法用力量战胜水,但我可以……成为水的一部分。”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林枫放弃了所有对抗性的招式,甚至缓缓收敛了护体罡气。他闭上双眼,不再用眼睛去观察那些致命的水漩,而是将全部的心神,沉入对周围水流韵律的感知之中。
渐渐地,那尖锐的呼啸声仿佛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道水流旋转、碰撞、交融所形成的一曲复杂而宏大的交响。他“听”到了主涡流的磅礴,“听”到了细小暗流的诡谲。它们并非混乱无序,而是遵循着一种深奥的、属于水本身的法则在运行。
他的身体开始放松,不再抗拒那庞大的束缚之力,而是像一段随波逐流的海草,顺着水流的力道微微摆动。他的手臂轻柔地划出弧线,不再是攻击,而是如同抚琴般,轻轻搭在了一道席卷而来的水漩边缘。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原本要将他撕裂的水漩,在他的手触碰到的时候,那股狂暴的力量仿佛被引导开去。林枫的手臂顺着水漩旋转的方向轻轻一带,身体如同游鱼般一个旋转,竟毫发无伤地从那个水漩的中心穿行而过!
以柔克刚,顺势而为!
他心中一片清明,彻底明白了破阵的关键。这千漩水缚阵,考验的不是力量的强弱,而是对“水之道”的理解程度。
他不再试图去击破水漩,而是将自己融入这水的韵律之中。他的身形变得飘忽不定,宛若没有实质。时而如一片落叶,被水流裹挟着飘荡;时而如一尾灵动的游鱼,在水漩的缝隙间自如穿梭。他的动作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仿佛不是在破阵,而是在与这万千水漩共舞。
那些足以绞杀灵锁境强者的水漩,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致命的陷阱,而成了可以借力的阶梯与通道。他感知着整个阵法水流的“呼吸”,寻找着那最微弱、但确实存在的“生门”所在。
他的速度越来越快,身影在光怪陆离的珊瑚丛中留下道道残影。一炷香的时间后,他的眼前豁然开朗!
所有的水漩、束缚之力瞬间消失无踪。他已然穿过了最危险的核心区域,站在了一片相对空旷的地带。身后,那片绚烂而致命的珊瑚林依旧静静矗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林枫长舒一口气,额角已见微汗。破这千漩水缚阵,对心神的消耗远比力量的消耗更大。他回头望了一眼,心中对潮汐神殿的忌惮又深了一层。能布下如此精妙阵法,神殿的实力绝不容小觑。
而前方,那股甜腥气息的源头,似乎更近了。
他收敛心神,目光投向幽暗的珊瑚林深处,那里,似乎隐藏着海珠城繁华表象下,最黑暗的秘密。他没有犹豫,再次将身形隐于阴影,向着那未知的危险,悄然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