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点零七分,市中级法院第三审判庭外的走廊。
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切割出锐利的光块。庄严站在走廊尽头,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拉长、扭曲。他本该在手术室,或者门诊,或者处理堆积如山的行政文件——任何一个属于外科主任的位置。而不是这里,穿着他最好的一套西装,像个等待宣判的被告。
但他必须来。
距离他不到二十米,那扇厚重的橡木门后,正在举行一场不公开听证会。议题是:“关于苏茗克隆体法律地位及潜在民事权利认定的初步研讨”。听起来像是学术讨论,但庄严知道,这扇门里正在进行的,是一场将决定未来无数“非自然人”命运的预演。
门开了条缝,苏茗走出来。她今天穿着素色的职业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但眼下的乌青和微微发抖的手指出卖了她。她看到庄严,快步走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走廊里回响得异常清晰。
“怎么样?”庄严问。
“他们吵了四十分钟‘人’的定义。”苏茗的声音很轻,带着疲惫,“法学教授、伦理学家、遗传学家……每个人都在引用不同的法律条文、哲学理论和科学数据。有人说克隆体只是‘具有人类基因的生物组织集合’,有人说她们是‘具有潜在人格的未完成人类’,有人说应该参照对植物人或胎儿的规定……”
“有人提到财产继承问题吗?”
苏茗苦笑:“这才是重点,对吗?彭护长请来的那位老律师,试探性地提了一个假设案例:如果苏茗——我本人——突然意外身故,我那三个克隆体,是否有权作为‘遗传信息完全一致的生物学拷贝’,主张对我个人财产的继承权?哪怕只是部分?”
“现场反应?”
“像往火药桶里扔了根火柴。”苏茗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一派认为这荒谬绝伦,财产继承基于的是社会关系和伦理认同,不是基因相似度;另一派则反驳说,如果法律承认克隆体具有一定人格权利,那么基于‘平等保护’原则,就不能完全剥夺她们的财产性权益。然后有人问:‘如果克隆体不能继承财产,那她们创造的财富又归谁?’——这是个死循环,庄主任。”
庄严沉默。他想起了自己抽屉里那截发光树枝,想起了李卫国日记里那些关于“新生命形式”的晦涩预言。李卫国恐怕早就看到了今天——当技术跑在法律和伦理前面时,世界就会陷入这种无所适从的“真空”。
“还有更麻烦的。”苏茗压低声音,“有参会者‘不经意’地提到了林晓月那个失踪婴儿。那孩子被基因编辑过,是嵌合体,现在下落不明。如果未来被找到,他的监护权归谁?生母已故,生父……丁守诚教授的情况特殊。赵永昌的海外资本曾经投过钱,是否可以主张权益?甚至,那孩子本身算‘人’还是‘资产’?”
一阵寒意顺着庄严的脊背爬升。这不再只是理论探讨,每一个问题背后,都连着活生生的、正在受苦的生命。
“你怎么样?”他换了个话题,“陈岩那边?”
苏茗眼神黯淡了一下:“他给了我一份分居协议草案。条款很……公平。小雅的抚养权、财产分割,都很清晰。但最后有一项补充条款:‘若因苏茗女士之克隆体引发任何法律纠纷或财产主张,所产生之一切费用及责任,由苏茗女士独立承担,与陈岩先生及婚生女陈小雅无关。’”
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发涩:“他律师说,这是标准的风险隔离条款。我能理解,真的。但这感觉就像……他在用法律条文,一笔一划地把我,和我的克隆体,从他和女儿的未来里切割出去。切割得干干净净。”
庄严不知该说什么。安慰是苍白的。他只能问:“你需要什么?”
“我需要法律给我们这些人——这些被编辑的、被克隆的、被嵌合的‘东西’——一个明确的说法。”苏茗抬起头,眼睛里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我们到底是什么?我们有什么权利?我们该被如何对待?不能总是这样,出了事就临时开会,吵半天没有结论,然后把问题扔回给个体去承受。庄主任,这是不对的。”
就在这时,审判庭的门完全打开了。参会者鱼贯而出,个个面色凝重。彭洁走在最后,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律师低声交谈。看到庄严和苏茗,她走了过来。
“不太乐观。”彭洁直截了当,“支持有限承认克隆体权利的声音有,但不够强。主流意见还是‘谨慎观察’、‘个案处理’。最关键的是,现行《民法典》、《继承法》乃至《宪法》,都没有任何条款能直接适用于这种情形。修改法律需要时间,需要社会共识,而我们……”
“我们没有时间。”庄严接过话,“医院里那些基因异常者,他们的病情在变化。西郊那棵树在生长。赵永昌的残余势力还在活动。国际观察团在等着看我们怎么处理。真空里,最先窒息的是弱者。”
老律师走了过来,向庄严微微颔首:“庄医生,久仰。我是周维民,彭护士长的朋友。”他递过一张名片,“刚才的听证会,我做了记录。有个细节,或许值得注意。”
“请讲。”
“争论最激烈时,我提到了李卫国研究员留下的《血缘和解协议》草案——彭护士长提供了部分内容。里面有一个核心概念:‘基因关联者共同体’。李卫国设想,未来或许可以基于基因的相似性或关联性,形成一个法律上的‘特殊共同体’,内部有独特的权利和义务分配机制,不完全等同于传统的家庭、法人或任何现有组织形式。”
周律师推了推眼镜:“这个概念非常超前,也非常模糊。但在法律真空的状态下,它可能提供了一个思考框架——与其硬把克隆体、嵌合体塞进旧的法律格子里,不如承认他们构成了新的社会单元,然后为这个新单元设计专门的法律规则。”
“这需要立法。”苏茗说。
“是的,需要漫长的时间。”周律师点头,“但在那之前,也许可以先有一些‘实践’。比如,苏医生,你是否可以考虑,以某种非正式但有法律见证的方式,为你那三个克隆体制定一份‘关系声明’?不涉及财产,只明确一些基本原则:比如你承认她们的存在,承诺在能力范围内保障她们的基本福祉,明确她们与你的女儿、丈夫之间的伦理界限……这没有强制法律效力,但万一未来有纠纷,这份文件至少能证明你最初的意愿,避免她们被完全当作‘无主物’处理。”
苏茗怔住了。她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
“还有您,庄医生。”周律师转向庄严,“彭护士长给我看了部分资料。您的情况……也很特殊。您可能是早期基因优化项目的‘成果’,您的基因中嵌合了丁氏家族标记。从技术角度看,您与丁守诚教授、与那些基因异常者,都存在不同程度的‘基因关联’。如果‘基因关联者共同体’这个概念有朝一日被承认,您可能自动成为其中一员,享有权利,也承担义务——比如,对其他陷入困境的‘共同体成员’的救助义务。”
庄严感到口腔有些发干。他一直在追查秘密,却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可能从一开始就是这秘密的一部分,甚至可能是某个宏大设计中的关键一环。
“这只是理论推演。”周律师补充道,“目前没有任何法律依据。但我想说的是,在这个法律真空期,每个人其实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立法’。赵永昌用资本和权力制定规则,丁守诚用学术权威制定规则,李卫国用隐藏的代码和协议制定规则。而你们……”他看向庄严、苏茗和彭洁,“你们的选择,你们现在如何处理这些无法被归类的人与事,本身就是在为未来书写判例。”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是法院的工作人员来清场了。
周律师收起笔记本:“我会继续关注这个领域。有需要可以联系我。记住,真空不会永远存在。要么被填满,要么……爆炸。”
他转身离开。彭洁拍了拍苏茗的肩膀,也走了。走廊里只剩下庄严和苏茗。
窗外的阳光移动了位置,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我回去想想那份‘关系声明’。”苏茗轻声说,“也许……是该给她们一个名分了。哪怕只是我个人的承诺。”
庄严点头:“我也会想想……我的‘关联’意味着什么。”
他们并肩走出法院大楼。台阶下,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车流、人流、红绿灯、广告牌……一切都在既定的规则中运行。而在这些规则之外,在肉眼看不见的基因层面,一个全新的、尚未被定义的“世界”正在野蛮生长。那里的居民——克隆体、嵌合体、基因编辑者、优化成果——正站在法律的真空里,等待着有人告诉他们:你们是谁?你们可以拥有什么?你们将被如何对待?
庄严抬头,眯眼看了看太阳。
真空不会永远存在。
而在被填满或爆炸之前,他们这些站在临界点上的人,必须自己决定,要成为填满真空的材料——
还是引发爆炸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