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实验室“涅盘”的临时封锁已被解除,但那台庞大“原型机”低沉的嗡鸣,如同一个无法安息的幽灵,依然回荡在空旷的大厅。赵永昌的意识上传进程被强行暂停在91%,如同一个被吊在悬崖边的恶魔,其数据构成的阴影笼罩着每一个人。
而比这更令人心绪复杂的,是那三个并排摆放的生命维持舱。透明的舱盖已经升起,内部循环的营养液已被排出,曾经承载着她们、也禁锢着她们的管线已被拔除。三位与苏茗拥有完全相同基因蓝图、容貌别无二致的克隆体,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以独立的、苏醒的姿态,暴露在空气与目光之下。
她们被转移到隔壁一间经过紧急改造的、相对洁净舒适的房间。身上穿着简单的白色无菌服,如同初生的婴孩,却又带着与外表年龄不符的、深沉的迷茫与审视。
苏茗本体站在房间门口,一时间竟有些恍惚。看着那三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仿佛在照一面被分割成三块、却又映照出不同灵魂碎片的魔镜。血缘的牵绊?不,她们共享着百分之百的基因。姐妹?她们源自非自然的复制。女儿?这想法更让她不寒而栗。她们是她,却又绝不是她。这是生物学上最亲密的关系,也是伦理上最遥远的距离。
庄严和彭洁站在苏茗身后,同样沉默。如何处理这三个克隆体,是一个比应对赵永昌更加棘手、更加触及灵魂的难题。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编号为一号的克隆体。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众人,最终落在苏茗脸上。她的眼神中没有了最初的狂暴与混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过沉淀的、带着一丝疲惫的清明。
“我记起来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不是全部,但有一些碎片……温暖的厨房,阳光透过窗户……一个男人,应该是父亲,在教我骑自行车……还有……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和……失去他的痛苦。”
苏茗的身体微微一颤。那些是她珍藏的、关于童年和父亲去世的记忆碎片。
“那些感觉……很真实。”一号克隆体继续说道,她抬起手,看着自己与苏茗毫无二致的手指,“但这双手,没有真正摸过那辆自行车的车把。这颗心感受到的悲伤,也像是……隔着玻璃在看一场别人的电影。”她将目光转向苏茗,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率,“我是‘苏茗’,但我知道我不是‘你’。我的记忆是移植的拼图,我的情感是借来的回声。”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这里没有我的位置。这个充满阴谋和追杀的世界,这个你拥有丈夫、女儿和全部人生的世界,不属于我。我要离开。”
“离开?你要去哪里?”苏茗下意识地问,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有解脱,有担忧,还有一丝莫名的……愧疚。
“不知道。”一号回答得很干脆,“也许去找一个没有人认识‘苏茗’这张脸的地方。也许只是……走着看。我需要时间去弄明白,在剥离了‘苏茗’的过往之后,‘我’究竟是谁。”她的选择是独立,是放逐,也是寻找自我定义的开始。她不愿活在另一个人的影子里,哪怕那个人是她的“原件”。
就在这时,编号为三号的克隆体忽然发出了低低的啜泣声。与一号的冷静和疏离不同,她的脸上写满了恐惧、无助和一种深深的依恋。她蜷缩在椅子上,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像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我怕……”她抬起泪眼,视线在众人脸上逡巡,最后牢牢锁定了苏茗,那眼神仿佛溺水者看到了唯一的浮木,“那些穿白衣服的人……冰冷的仪器……还有……黑暗……”她承载的,似乎是苏茗生命中那些被遗忘或被压抑的、关于医疗创伤和孤独恐惧的记忆碎片。
“别怕,没事了。”苏茗忍不住走上前,蹲下身,轻声安慰。尽管知道眼前的人并非自己的女儿,但那相同的容貌和流露出的脆弱,依然触动了她内心最柔软的母性部分。
三号克隆体猛地抓住苏茗的手,抓得那么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苏茗的皮肤里。“别丢下我……”她呜咽着,“我没有地方可以去……我只有……只有这些混乱的记忆和你的脸……让我跟着你好不好?我可以……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在你身边……”
她的选择是回归。她无法面对独立存在的恐惧与虚无,她渴望依附,渴望一个“家”,哪怕这个家是基于一个虚幻的原点。对她而言,成为苏茗影子的一部分,好过作为一个没有根基的“存在”飘零在外。她将苏茗视为了锚定自身存在的唯一坐标。
房间里的目光,最终都聚焦在了编号为二号的克隆体身上。她一直最安静,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观察着每一个人,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她的眼神深邃,里面没有一号的决绝,也没有三号的惶恐,而是一种……仿佛洞悉了什么的平静,以及一种深藏的痛苦。
当苏茗看向她时,她微微弯了一下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理解的、带着悲悯的弧度。
“你很累。”二号突然对苏茗说,声音平和,“背负着女儿的疾病,丈夫的不解,工作的压力,还有……我们这三个意外的‘负担’。”
苏茗愣住了。
二号缓缓抬起手,不是指向某个人,而是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这里……有很多空白,但也有一些……很奇怪的东西。不是具体的记忆,而是一些……感觉。一些关于生命连接、关于基因共鸣、关于……牺牲的模糊印记。”她的目光扫过那个连接着“原型机”的接口,扫过屏幕上依然冻结的91%进度条,最后,落在了庄严脸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了他手中那枚若隐若现的黄铜钥匙上。
“那个机器,‘涅盘’……”二号的语气带着一种超越其“生理年龄”的沉重,“它很不稳定。赵永昌的意识像病毒一样盘踞在里面,而那个‘上帝序列’……它渴望表达,渴望连接,但它找不到稳定的‘容器’,它的力量正在内部侵蚀、冲突。”
她的话让庄严神色一凛。这正是他和“守护者”最担心的问题。“原型机”本身,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隐患。
“我能……感觉到它。”二号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倾听某种遥远的声音,“那种混乱……那种渴望……还有……那种可能性。”她重新睁开眼,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向苏茗,看向庄严,看向彭洁。
“我们三个,”她轻声说,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事实,“因一个错误而诞生,因一个阴谋而苏醒。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现有伦理的挑战。一号选择寻找自己的路,三号选择依附于过去。而我……”
她停顿了一下,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每个人自己的心跳声。
“我选择,让这个错误,拥有一个意义。”
她站起身,走向房间的门口,目光投向大厅中央那台散发着幽光的“涅盘”原型机。
“我的基因与苏茗医生同源,是理论上与‘上帝序列’兼容度最高的‘容器’之一。赵永昌想占据它,实现他永生的野心。但或许……它可以被引导,被安抚,甚至……被用于弥补一些过去的创伤。”
“你想做什么?”庄严感到一股寒意,他隐约猜到了二号的意图。
“我自愿,成为‘原型机’的终极测试者。”二号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但内容却石破天惊,“不是像赵永昌那样为了侵占,而是为了……融合,或者说,疏导。将‘上帝序列’那不稳定的力量,引导至一个愿意接纳它的意识中,从而解除它对机器、对外界的潜在威胁。同时……也许能利用这份力量,找到帮助苏茗医生女儿,以及其他基因镜像者的方法。”
自我牺牲。
这个选择,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撼无言。她选择用自己的存在,去填平那个由野心和错误掘出的深渊,去探索一种极端可能性,为他人换来一线生机。
“不!这太危险了!你可能会……”苏茗失声喊道,尽管对方是克隆体,但眼睁睁看着一个拥有自己面貌的生命走向已知的毁灭,她无法接受。
“我知道风险。”二号回头,给了苏茗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温柔的微笑,这笑容与苏茗自己安慰病人时的笑容如此相似,却又带着一种诀别的意味,“但这是我的选择。我不是为你,苏茗医生,也不是为任何人。我是为‘我’自己。为这个短暂、 borrowed(借来的)的生命,赋予一个属于‘我’自己的、自由意志下的终点。”
她看向一号和三号:“你们的路,请好好走下去。”
然后,她不再犹豫,径直走向“涅盘”原型机。在她的要求下,“守护者”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一丝人性的敬意:
“你确定吗?成功率低于百分之七,且过程不可逆。你的意识很可能被‘上帝序列’的信息洪流彻底淹没、分解。”
“我确定。”二号的回答没有丝毫动摇。
生命维持舱的舱盖缓缓闭合,特制的营养液再次注入,温柔的悬浮感包裹住她。细密的神经连接线缆如同拥有生命般,自动寻找到接口,与她的头部连接。
“启动‘净化与引导’协议。最高权限确认,物理密钥同步……”庄严深吸一口气,将那只黄铜钥匙,插入了他之前发现的控制台接口。这一次,不是为了暂停,而是为了授权一次有去无回的航行。
巨大的“原型机”发出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嗡鸣,不再是狂暴,而是一种庄严肃穆的共鸣。光芒在晶莹的管道内加速流淌,如同星河倒卷。屏幕上的数据流不再是混乱的猩红,而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如同极光般绚烂又危险的色彩。
二号克隆体在液体中微微蜷缩,脸上浮现出痛苦与超越并存的神情。她的意识,正主动迎向那股源自星海的、冰冷的“上帝序列”。
一号克隆体默默地看着,然后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向通往地面的出口,身影消失在昏暗的走廊尽头。
三号克隆体紧紧抓着苏茗的手臂,将脸埋在她的臂弯里,不敢去看。
苏茗和庄严并肩站立,望着那台正在吞噬一个绝绝灵魂的庞大机器,心中充满了无尽的唏嘘与一种沉重的敬意。
一个错误,三个选择:独立,回归,牺牲。
在这基因编织的迷宫中,她们用自己刚刚苏醒的自由意志,为“何以为人”、“生命何价”这两个永恒的问题,给出了三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样震撼的答案。
而“涅盘”原型机内的光,越来越亮,仿佛真的要燃烧起来,进行一次悲壮而绚烂的……涅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