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一间布满灰尘的阁楼。
苏茗一直这么认为。有些角落你经常打扫,明亮整洁;有些区域你偶尔探访,蒙着薄尘;而有些箱子,你贴上封条,藏在最深的角落,发誓永不打开。
但现在,她发现,有人不仅偷偷打开了她的箱子,还调换了里面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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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发点是一股消毒水的气味。
不是医院里那种稀释过的、混合了药水和清洁剂的味道。而是更原始,更刺鼻,带着金属和福尔马林尖锐边缘的气味。像一把生锈的解剖刀,猛地撬开了她记忆的缝隙。
她正走在通往儿科病房的走廊上,推着查房车。旁边一个保洁员刚刚用强力消毒液擦拭过一片呕吐物。那股浓烈的气味毫无征兆地窜入鼻腔。
瞬间,视野扭曲。
不是黑暗,而是过曝般的白光。耳边响起高频的、持续的嗡鸣,盖过了周围所有的声音——护士的交谈,患儿的哭闹,推车的轮子与地板的摩擦。
一幅画面,清晰得骇人,砸进她的脑海:
· 不是医院的墙壁,而是冰冷的、泛着金属光泽的弧形舱壁。
· 不是荧光灯,而是头顶一排排细小如星辰的蓝色指示灯,无声闪烁。
· 不是消毒水混着药味,而是这种尖锐的、让她喉咙发紧的、纯粹的消毒液气味,混合着另一种……某种营养液的、微甜的、非自然的香气。
· 束缚感。不是衣服的包裹,而是某种柔韧的、富有弹性的束带,缠绕在她的手腕、脚踝、腰部,将她固定在一个倾斜的平面上。
· 一个声音,隔着舱壁或者什么障碍物,模糊不清,带着电子设备特有的失真:“…记忆覆盖…稳定性…百分之七十三…需要二次加固…”
画面持续了可能不到两秒。
嗡鸣退去,白光消散。
她依然站在医院的走廊上,手紧紧抓着查房车的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心跳在耳膜里擂鼓,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的布料。
“苏医生?你没事吧?”一个路过的护士关切地问。
苏茗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勉强摇了摇头,挤出一个极其僵硬的笑容。
没事?
刚才那是什么?幻觉?因为最近压力太大产生的臆想?
可那感觉……太真实了。冰冷的触感,束缚的压迫,那声音里毫无感情的电子音调……尤其是那股消毒液的气味,此刻还残留在空气里,像一根针,扎在她的神经上。
她强迫自己推着车继续往前走,脚步有些虚浮。脑子里一片混乱。
记忆覆盖?稳定性?二次加固?
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指向一个让她脊背发凉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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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给患儿听诊时,听筒里心脏的搏动声,会让她莫名联想到那种蓝色指示灯的闪烁频率。书写病历时,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会幻听成那个失真的电子音。
她试图回忆自己的童年。一些原本清晰的画面,此刻变得有些……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她记得家门口那棵老槐树,记得夏天知了的鸣叫,记得母亲做的糖醋排骨的味道。这些记忆的“内容”没有问题。
但承载这些记忆的“感觉”,那个作为回忆主体“我”的存在感,变得有些摇晃。
就像……你看着一张自己的老照片,你知道那是你,你能说出拍照的时间地点,但你就是无法真切地感受到“当时我在那里”的那种身临其境的连接。
一种诡异的疏离感。
下午,她提前结束工作,请了假。她没有回家,而是驱车去了城南的老城区。那里还保留着一些她童年居住过的旧楼。
凭着模糊的记忆,她找到了一条狭窄的巷子。巷子尽头,是一栋墙皮剥落、看起来摇摇欲坠的三层筒子楼。这就是她七岁前住过的地方。
她站在楼前,努力在脑海中勾勒当年的景象:斑驳的绿色木窗,楼道里堆放的蜂窝煤,孩子们在巷子里追逐打闹……
没有用。
那些画面是平面的,苍白的,像是从一本旧书里看来的插画,而不是她亲身经历的人生。
她走近那栋楼,目光扫过一楼的窗户。根据记忆,那里应该是她家的厨房。现在住着别人,窗台上放着几盆蔫了吧唧的绿萝。
她的视线,无意中落在了窗框下方,靠近墙角的一块砖头上。
那里,似乎刻着什么。
她蹲下身,拂去积年的灰尘和蛛网。砖头上,用稚嫩而深刻的笔画,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别相信】
后面似乎还有一个字,但被后来抹上的水泥粗糙地覆盖了,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向上的挑钩。
别相信……谁?
别相信什么?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她可以肯定,在自己的“官方记忆”里,从来没有过这块砖头,从来没有刻过这些字!
那这个痕迹是谁留下的?是童年的自己,在某种状态下,留下的警告?给谁?给未来的自己吗?
为什么她对此毫无印象?
“记忆覆盖……需要二次加固……”
那个电子音再次在脑海中回响。
她猛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快而一阵眩晕。她扶住墙壁,大口喘息。
不是幻觉。
她的记忆,真的被动过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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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女儿已经被丈夫从幼儿园接回来了。小姑娘正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玩积木,看到她,甜甜地叫了一声“妈妈”。
若是平时,苏茗会立刻过去抱起她,亲亲她的小脸。
但此刻,她看着女儿,看着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小脸,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她的脑海:
如果我的记忆可以被篡改……那我所知道的,关于女儿父亲的一切……是真实的吗?
她与丈夫是相亲认识的。介绍人是母亲的一位老同事。记忆里,他们交往、结婚、怀孕、生女……一切顺理成章,平淡而真实。
可是现在,这份“真实”的基础动摇了。
她记得怀孕时的孕吐,记得产检时听到胎心音的激动,记得分娩时的剧痛和看到女儿第一眼时的泪水……
这些感觉如此鲜明,难道也是假的吗?
她冲到书房,翻箱倒柜地找出当年的相册。结婚照,蜜月旅行,孕期记录……照片上的她,笑容幸福,眼神明亮,看不出任何被强迫或被控制的痕迹。
但……如果记忆可以被精准地植入和覆盖,那么这些“感觉”,这些“情感”,又何尝不能是伪造的?
她甚至开始怀疑女儿的身份。这个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小生命……真的……是她的女儿吗?还是另一个巨大阴谋的一部分?
这个想法让她感到一阵恶心和剧烈的罪恶感,她冲进洗手间,对着马桶干呕起来。
“茗,你怎么了?”丈夫关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她看着镜子里那个面色惨白、眼神惊恐的女人。这是谁?这还是苏茗吗?或者说,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苏茗?
“没……没事,可能有点累着了。”她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用力拍打脸颊,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如果这是一个针对她的陷阱,那么惊慌失措就是自投罗网。
她需要证据。需要找到记忆被篡改的确凿证据,需要弄清楚是谁,在什么时候,为了什么目的,对她做了这一切。
丁守诚?赵永昌?还是那个神秘的“白衣人”?
他们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或者说,想通过她掩盖什么?
她想起在丁志坚笔记里看到的“茗影”计划,想起自己那个被当成实验体的孪生兄弟。难道她自己,也一直是这个庞大基因实验的一部分?一个……活体的观察样本?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实验品?
她回到客厅,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陪女儿搭了一会儿积木。手指却在微微颤抖。
当女儿用那双清澈无邪的大眼睛望着她时,苏茗感到心脏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无论真相多么残酷,她必须知道。
为了自己,也为了女儿。
她不能再作为一个被操纵的提线木偶活下去。
夜幕降临。哄睡女儿后,她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客厅里,没有开灯。
窗外的城市灯火如同遥远的星河。而她,仿佛漂浮在虚假记忆构成的虚空里,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记忆的阁楼被人闯入,珍贵的物品被替换成了赝品。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把每一个箱子都打开,仔细甄别,找出那些不属于她的东西,拼凑出被掩埋的真相。
这是一个危险的过程。她不知道当所有虚假的记忆被剥离后,剩下的“她”会是什么样子。她可能会发现自己的人生完全是一场骗局,可能会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家庭、事业、甚至是自我认同。
但没有回头路了。
那股刺鼻的消毒水气味,那块刻着“别相信”的砖头,已经在她封闭的记忆世界里撕开了一道无法愈合的裂口。
光,或者说,令人窒息的真相,正从裂缝中涌入。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庄严,”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异常平静,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需要和你谈谈。关于我,关于我的记忆……我想,我可能从来都不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