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室尘埃的味道,混杂着纸张腐朽和铁柜锈蚀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又被灰尘缓慢地分解。苏茗指尖拂过一排排牛皮纸卷宗,标签上的字迹大多已模糊,像褪色的记忆。她在找一样东西,一样可能根本不存在,或者早已被刻意抹去的东西——与她那个理论上早已夭折的孪生兄弟相关的,任何一丝记录。
庄严带来的消息像一块冰,硌在她心口。她的孪生兄弟,她的血亲,不仅可能活着(或者以某种形式“存在”过),其存在的痕迹,竟然成为了庄严学术论文中一个冷冰冰的、被匿名化的“标本t-7”。这种被至亲之人、被信任的体系共同背叛和利用的荒诞感,几乎让她窒息。
她需要答案。哪怕是从这些散发着陈腐气味的故纸堆里,亲手挖掘。
指尖在一册特别厚重、边缘破损严重的产科综合记录上停住。封皮上没有标签,只有用钢笔写下的、几乎褪成淡褐色的年份——“1985”。正是她和孪生兄弟出生的年份。
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她深吸一口带着霉味的空气,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翻开了坚硬的封面。
纸张脆弱,发出轻微的碎裂声。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手写记录,墨迹深浅不一,记录着那个年代新生命降临的喜悦与艰难。她一页一页地翻着,目光扫过一个个陌生的母亲姓名,一个个承载着希望的婴儿名字。直到,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她母亲的名字。
记录显示,母亲当年诞下的,确实是双胞胎。一男一女。女婴,是她,苏茗。健康状况良好。而那个男婴……记录在此处,出现了一种极其古怪的笔迹变化。前面是娟秀的护士记录字体,到了男婴状况一栏,字迹陡然变得急促、潦草,带着一种力透纸背的尖锐,仿佛书写者在极度紧张或愤怒下挥就。
“男性活婴,”那潦草的字迹写着,“体表无明显畸形,Apgar评分……8分。转入……观察室。”
Apgar评分8分?这分明是一个健康状况相当不错的新生儿评分!与家族内部流传的、那个男婴因严重先天缺陷几乎无法存活、很快夭折的说法,截然相反!
苏茗的呼吸屏住了。她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目光死死锁住接下来的几行字。转入观察室后的记录,笔迹又换回了之前的娟秀字体,但内容却简短得诡异。
“观察室记录:婴儿出现间歇性呼吸暂停。会诊意见:疑先天性中枢神经调节障碍。家属要求……转院。”
转院?转去哪里?记录到此,戛然而止。没有转院去向,没有接收医院名称,没有后续的任何诊疗记录。就像这个人,凭空消失在了“转院”这两个字后面。
不对,这太不对了!
她猛地将记录本合上,灰尘簌簌落下。胸腔里一股怒火混合着寒意,灼烧着她的理智。她需要更多,需要找到那个男婴离开这家医院后的踪迹,哪怕只有一丝线索。
她的目光落在档案室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更早年的、似乎已被归为废品的杂物。在一堆锈蚀的医疗器械和废弃表格下面,一个颜色暗沉、材质特殊的木箱吸引了她的注意。它不像医院通用的档案箱,倒更像……某种私人储物盒。
上面没有标签,但挂着一把早已锈死的旧式铜锁。
苏茗几乎没有犹豫,从旁边捡起一根废弃的金属支架,用尽全身力气,撬向那把锈锁。
“咔哒!”
锈蚀的锁舌应声断裂。
她颤抖着手,打开了木箱。里面没有文件,只有一些零散的私人物品:一支老旧的英雄牌钢笔,几张早已泛黄的、边角卷曲的家庭合影,还有……一本黑色硬皮封面的笔记本。
笔记本的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
她拿起它,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某种重量。翻开第一页,扉页上,用刚劲有力、带着明显个人风格的钢笔字写着:
“丁志坚。1983-2004。”
丁志坚?丁守诚那个英年早逝的长子?那个据说是因意外实验事故去世的天才研究员?他的私人笔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混杂在产科的废弃杂物中?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她。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翻阅。
笔记的前半部分,大多是些晦涩的实验设想、基因序列的片段分析、复杂的公式推算,字里行间充斥着一种超越时代的、近乎狂热的科研激情。苏茗看得似懂非懂,但能感觉到书写者惊人的才华和野心。
直到她翻到笔记中后部分,时间标记开始集中在2003年至2004年,也就是丁志坚生命最后的岁月。
笔迹开始变得不稳定,时而狂放,时而纠结,字里行间透出的情绪也越来越复杂,兴奋、疑虑、恐惧、挣扎……交织在一起。
“……父亲(指丁守诚)再次催促‘完美容器’项目的进度。他太心急了,生命的编码岂是儿戏?伦理的边界在哪里?我们真的准备好承担这一切了吗?”
“……实验体t系列进展不顺。基因嵌合带来的排异反应远超模型预测。t-5、t-6相继失去生命体征……我们到底在创造什么?”
“……发现‘镜像染色体’稳定存在的可能性!如果成功,或许能绕过排异天堑!但这需要……特殊的基因源。同卵双生,是最佳模板,但也是伦理的深渊……”
看到“同卵双生”和“t系列”,苏茗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她隐约触摸到了那个可怕的轮廓。
她继续往下翻,手指抖得几乎拿不住笔记本。
“……父亲带来了一个新的‘来源’……代号‘茗影’……1985年出生,男性,健康状况优良……天啊,他们怎么得到的?!这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一个……被家族‘放弃’的孩子?!”
“茗影”……苏茗的影子?!苏茗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那个男婴,她的孪生兄弟,根本就没有夭折!他被丁守诚,以某种方式,弄到了手,成为了丁志坚实验中所谓的“特殊基因源”!“t系列”……她的兄弟,就是t-7?!
笔记的最后一页,日期停留在2004年,距离记载的丁志坚意外死亡日期很近。上面的字迹凌乱不堪,仿佛书写者处于极大的精神压力甚至恐惧之下: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它’的存在!父亲和赵(永昌)他们……他们不只是想要‘容器’……他们在准备……‘降临’!李(卫国)是对的,这根本就是亵渎!t-7不能留!数据必须……必须……”
字迹在这里突兀地中断,后面是几道深深的、划破纸面的痕迹,像是笔尖被猛地打落。
笔记本从苏茗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
她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冷。
原来,丁志坚并非纯粹疯狂的研究员。他在最后时刻,似乎意识到了他父亲和赵永昌计划的真正可怕之处,产生了动摇,甚至试图反抗。“它”是什么?“降临”又是指什么?李卫国知道内情?丁志坚的“意外”死亡……真的是意外吗?
而她的孪生兄弟,那个本该和她一起长大的至亲,从一出生就被卷入这场围绕基因、权力和未知目的的疯狂博弈,成为了代号t-7的实验体,最终变成了庄严论文中的一个冰冷编号。
丁志坚虽然早已化作枯骨,但他的影子,却通过这本偶然重见天日的笔记,跨越了近二十年的时光,投注在今日,投注在她身上,投注在所有被这巨大谜团缠绕的人身上。
这影子,如此沉重,如此黑暗。
它不仅揭示了过去的罪恶,更像一个来自深渊的警告,预示着更恐怖的风暴,还在后头。
苏茗缓缓弯腰,捡起那本笔记,紧紧抱在胸前。泪水无声地滑落,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一种豁出一切的决心。
她找到了线索,也找到了复仇和追寻真相的,第一个支点。
丁志坚的影子,将指引她,走向更深的地狱,或者……唯一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