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实验室的寒意尚未从骨髓中褪去,那培育舱中与自己面容无二的克隆体即将苏醒带来的惊悚感,仍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苏茗的心脏。然而,一段来自母亲旧友的紧急讯息,将她从那个充满无机质光泽和诡异生命气息的地下空间,强行拽回了充斥着消毒水味道和尘封纸张气味的医院档案室深处。
这里的时间仿佛是凝固的,空气沉重得能压弯光线。只有苏茗手中那份薄薄的、边缘已然泛黄卷曲的文件,在无声地尖啸。
“死者:苏明(男,孪生兄\/弟?)。死亡日期:1985年3月17日。死亡原因:先天性多重器官功能衰竭。”
“苏明”……一个从未在她生命中出现过,却又与她血脉同源的名字。母亲从未提及,家族相册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这个生命从未存在过。直到此刻,这纸冰冷的死亡证明,像一枚生锈的钉子,狠狠楔入了她四十年人生的认知地基。
她的手指抚过那个名字,指尖传来的是一种混合着悲伤、荒谬和彻骨寒意的触感。孪生兄弟?她竟然有一个孪生兄弟?而且,出生即夭折?
为什么?为什么母亲要隐瞒?为什么所有知情人都对此讳莫如深?
疑问如同沸腾的气泡,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翻滚。她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向下移动,落在尸检报告的附件上——“病理标本取样编号:ZY--A”。
ZY--A。
这个编号……
像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记忆的浓雾,苏茗的呼吸骤然停止。她猛地从随身携带的文件夹里,抽出了另一份资料——那是她之前与庄严交换信息时,庄严提供给她的、他早年发表的一篇关于罕见先天性基因缺陷与组织病理学研究的论文复印件。
当时,她只是粗略浏览,关注点都在于庄严的研究思路与丁氏基因疑云的潜在关联。此刻,她的目光却死死钉在了论文中“致谢”部分下方,一行不起眼的小字:
“本研究部分组织样本由市基因研究所遗赠,特此致谢。关键标本编号:ZY--A。”
ZY--A!
一模一样的编号!
论文中庄严引用的、支撑其关键论点的“组织样本”,竟然……来自于她那个“夭折”的、被所有人刻意遗忘的孪生兄弟的尸检标本!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扭曲、压缩。1985年冰冷的尸检台,与庄严多年前灯火通明的实验室;母亲可能流下的无声泪水,与庄严在论文中冷静客观的学术论述;她自己寻找兄弟下落的执着,与这个编号将两条本不相交的命运轨迹悍然焊接在一起的残酷……所有这些画面和情感,轰然对撞!
“嗬……”一声短促的、被扼住喉咙般的抽气从苏茗唇间溢出。她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铁质档案架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在寂静的档案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眼前阵阵发黑,档案室顶灯那昏黄的光晕在她视野里扭曲、旋转。耳朵里充斥着血液奔流的轰鸣,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来自时空彼岸的、婴儿微弱的啼哭与生命监测仪拉成长音的哀鸣交织在一起的幻听。
标本……她的兄弟,不仅仅是一个名字,一段被掩埋的历史。他的一部分,他的组织,他的“存在”,竟然以这样一种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方式,被制成了标本,编号存档,然后……成为了庄严攀登学术高峰的一块基石?
庄严知道吗?
他知道这个编号背后,连接着一个刚刚被发现、与她血脉相连的亡魂吗?
他知道他笔下冷静分析的“组织”,承载着一个家庭数十年的秘密和悲伤吗?
一股强烈的、生理性的恶心感从胃部翻涌而上。她捂住嘴,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信任,那个在风雨飘摇中与庄严、彭洁艰难建立起来的、脆弱的调查同盟,在此刻出现了蛛网般细密的裂痕。庄严那张总是沉稳、偶尔流露出疲惫与坚持的脸,此刻在脑海中变得模糊而陌生。他在这巨大的迷局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是无意的使用者,还是……知情的参与者?甚至,是更深的共谋?
丁守诚的影子,赵永昌的狞笑,李卫国冰冷的全息影像,培育舱中即将苏醒的“自己”……现在,又加上了庄严论文与她兄弟标本编号的重合!
这不再是简单的医疗黑幕或伦理纠纷,这是一张巨大得令人绝望的网,网罗了时间、血缘、生命与死亡。而她,苏茗,不仅仅是调查者,她本身,她的女儿,她死去的兄弟,甚至她的克隆体,都是这张网中一个无法挣脱的节点。
她颤抖着手,再次看向那两份并排放在一起的文件。死亡证明上的日期“1985年3月17日”,和标本编号、论文发表日期,在她脑中疯狂换算着时间线。二十多年前的基因实验,违规操作,数据篡改……她的兄弟的“先天性多重器官功能衰竭”,是否也与此有关?他的死亡,难道不是自然的不幸,而是……某个庞大实验失败的牺牲品?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噬咬了她的心脏。
她猛地将文件抓起,死死攥在手里,纸张在她用力的指节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欺骗、被无情利用、被置身于一个巨大阴谋中心却茫然无知的愤怒与恐惧。
档案室依旧死寂,尘埃在灯光下缓慢浮动。但苏茗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
她缓缓直起身,擦去脸上的泪水,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锐利。那是一种掺杂了无尽痛苦和决绝的坚定。
她需要答案。
不仅仅是为了女儿,不仅仅是为了揭露真相。
现在,更是为了那个从未谋面、却以最残酷的方式与她重新产生联系的兄弟。
为了那个被制成标本、编号为“ZY--A”的、无声的亡魂。
她将文件小心翼翼收起,放入贴身的衣袋,仿佛那里藏着的不是纸,而是一块灼热的炭,或是一把即将出鞘的、淬了血的利刃。
然后,她转过身,迈着虽然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的步伐,走出了这片埋葬着过去秘密的坟场。
下一个目的地,或许是庄严的办公室,或许是那个隐藏着更多克隆体秘密的地下实验室,又或许是丁守诚那看似德高望重、实则可能沾满罪恶的府邸。
无论哪里,她都必须去。
因为生命的编码,不仅写在基因的螺旋里,也写在被篡改的历史中,写在冰冷的标本编号上,更写在生者与死者之间,那无法割断、亦无法被遗忘的羁绊里。
风暴,才刚刚开始。而她,已被彻底卷入风暴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