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顶层,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是一座悬浮于尘世之上的孤岛。阳光透过整面的落地玻璃,将昂贵红木办公桌的每一道纹理都照得纤毫毕现,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混合着消毒水、旧书卷与某种名贵檀香的沉重气息。
丁守诚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俯瞰着脚下如同微缩模型般的城市。他身姿挺拔,丝毫不见这个年龄常见的佝偻,白色的医师服熨烫得一丝不苟,仿佛他从未真正退休,依旧是这座医学圣殿无可争议的君王。
“坐,庄严。”他没有回头,声音平和,带着长辈对晚辈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熟稔。
庄严依言在办公桌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下。椅背很高,坐垫柔软却带着一种将人微微前推的微妙角度,设计得极具心理压迫感。他的目光扫过桌面——除了常规的办公用品,一角还放着一个造型古朴的玉石镇纸,镇纸下压着几页泛黄的手稿,墨迹是早已干涸的暗褐色。
“尝尝这个,今年的明前龙井,老朋友特意送的。”丁守诚终于转过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他亲自执起紫砂壶,斟满两个白瓷茶杯,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古老的仪式感。茶水澄碧,热气氤氲,清香瞬间弥漫开来。
庄严没有动。他看着丁守诚将其中一杯推到自己面前,老人的手指修长稳定,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这是一双曾经握惯了手术刀,如今却执掌着更无形、也更危险权柄的手。
“丁教授,”庄严开门见山,摒弃了所有寒暄,“我最近在整理一些旧资料,关于二十多年前,您和李卫国研究员主导的‘基因标记与胚胎发育关联性’研究。”
丁守诚端起自己那杯茶,凑到鼻端轻轻一嗅,眼帘微垂,遮住了眸中瞬间闪过的精光。“哦?那么久远的事情了。”他啜饮一口,语气带着追忆往事的感慨,“那时候条件艰苦,但大家都有一股子冲劲。卫国他…唉,天妒英才啊。”
他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惋惜,演技无可挑剔。
“我在一些未被归档的记录里,看到了一个编号,St-84-12。”庄严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据说是一个关键的胚胎标本,但它在所有官方记录里都消失了。”
丁守诚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磕碰声。他抬起头,目光依旧平和,却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所有的波澜都被隐藏在水面之下。“小庄啊,”他换了个更亲近的称呼,语气却沉缓下来,“你知道,任何一个研究项目,尤其是在探索阶段,都会产生大量无效的、甚至是错误的数据。有些记录因为各种原因未能保存,或者被后续更严谨的研究结论覆盖,这都是很正常的科研过程。”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压力随之弥漫开来。“过度解读,甚至执着于追寻这些已经被时代淘汰的碎片,不仅浪费宝贵的精力,有时…还可能误导方向,甚至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是第一次,那温和的表象下,透出了明确的警告意味。
“仅仅是误导方向吗?”庄严没有退缩,迎着他的目光,“那么,一个血型与我高度匹配的坠楼少年,一种能引发基因乱码的抗生素,还有儿科苏医生女儿身上出现的、与那少年镜像对称的未知症状…这些,也是被时代淘汰的碎片吗?”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寂。只有窗外遥远的城市噪音,如同背景音般微弱地渗透进来。
丁守诚脸上的笑容终于一点点敛去。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厚重的、皮质封面的相册。他翻找片刻,取出一张黑白照片,走回来递给庄严。
照片上是三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勾肩搭背,站在一栋老旧的实验楼前,笑容灿烂,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左边是头发浓密、戴着眼镜的李卫国,中间是年轻俊朗的丁守诚,而右边……
庄严的瞳孔猛地收缩。右边那个笑得一脸阳光的年轻人,眉眼间竟与他有着五六分的相似!
“这是…”他的喉咙有些发干。
“这是庄清河,你的父亲。”丁守诚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缅怀,“我们三个,当年是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志同道合的伙伴。我们都梦想着用基因技术,攻克那些困扰人类的绝症。”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庄清河的脸庞,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那场事故…夺走了他的生命,也差点毁了我们所有人的信念。”丁守诚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真实的痛楚,“我答应过他,会照顾好你。看着你一步步成长,成为今天这样优秀的外科医生,我为你感到骄傲,也相信清河在天之灵,会得到安慰。”
他重新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庄严,那里面有长辈的关怀,有对故友的追思,但更深层,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审视与算计的东西。
“所以,作为一个看着你长大的长辈,作为一个曾与你父亲并肩作战的同行,我不得不提醒你,庄严。”他的语气变得无比郑重,甚至带着一丝恳切,“有些领域,如同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释放出的东西可能远超我们的控制能力。过去的悲剧,不应该重复。你父亲绝不会希望看到你卷入不必要的危险之中。”
他将“危险”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你现在正处于事业的关键时期,外科主任的担子不轻,未来的路还很长。专注于临床,专注于拯救眼前看得见的生命,这才是你的职责,也是你的坦途。”丁守诚走回座位,双手按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形成一种强大的压迫感,“至于那些陈年旧事,就让它随风而去吧。执着于真相,有时付出的代价,远比蒙在鼓里要惨重得多。”
他顿了顿,最后补充道,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这不仅是我个人的建议,也代表了院里很多关心你、爱护你的前辈们的共同看法。‘适可而止’,这四个字,希望你仔细斟酌。”
谈话结束了。送客的意味不言而喻。
庄严站起身,没有去看那杯已经凉透的茶。他走到门口,手握住冰凉的黄铜门把手时,停顿了一下。
“丁教授,”他没有回头,“您书架上那本《遗传学原理》第三版,书脊的磨损程度,似乎比旁边那些更常用的书还要严重。”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那个充满压迫感的空间。
庄严靠在走廊冰凉的墙壁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背的衬衫,已被冷汗微微浸湿。丁守诚没有承认任何事,但每一个字,都是警告。他用父亲的死、用长辈的关怀、用事业的未来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试图将他困住,让他知难而退。
尤其是最后那张照片——父亲与丁守诚、李卫国的合影。那不仅是温情牌,更是一个明确的信号:你所以为的真相,远比你知道的更复杂,而你,庄严,本身就身处这漩涡的中心。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那不是恐惧,而是愤怒,是一种被无形之手操控、被当作棋子般的屈辱。
“适可而止?”
庄严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点燃,化为冰冷的决意。
他掏出手机,给苏茗发去一条加密信息:
【警告已至。风暴将至。加快速度。】
有些盒子,一旦被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而他现在,不仅要打开这个盒子,还要看看里面到底藏着怎样吞噬一切的怪物。
权力的警告,于他而言,不是终止符,而是冲锋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