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像稀释了的铂金,缓慢地流淌进庄严的办公室,却驱不散连日来积压的阴霾。昨晚与苏茗在那双无形耳朵监听下进行的、充满暗示与机锋的谈话,如同隔夜凝结的露水,依旧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神经末梢。他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摊开一份病历,目光却穿透纸页,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梳理着混乱的线索。
窃听器像一颗毒瘤,寄生在他的工作空间里。他尚未将其剔除,一种猎人的本能让他选择暂时按兵不动,观察,等待那条藏在暗处的蛇自己露出破绽。丁守诚的坦白,病毒的溯源,苏茗女儿的镜像基因……无数碎片在脑海中旋转,却始终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案。还缺少关键的一块。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叩响。
“请进。”庄严收敛心神,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沉稳。
门开了,进来的是护士长彭洁。她脸色有些苍白,眼下的乌青显示着睡眠不足,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坚毅。她反手小心地关上门,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庄主任,”她快步走到办公桌前,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有件事……我觉得必须立刻告诉您。”
庄严示意她坐下:“什么事?”
彭洁没有坐,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身前:“昨天下午,大概四点多钟,我在护理站整理药品清单的时候,来了一个人。一个男人,大概三十五六岁,戴着黑框眼镜,穿着很普通的夹克,看起来……很斯文,但有点风尘仆仆的样子。”
庄严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他问我,能不能见见您。我说您可能在手术或者开会,需要预约。他就说……”彭洁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准确的措辞,“他说他是《华夏科学探秘》杂志的记者,姓方,方启明。他想向您了解一下……关于二十多年前,医院基因实验室,特别是……‘零号项目’的一些情况。”
“零号项目”四个字,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庄严心中激起涟漪。丁守诚昨晚才坦白了这个被埋葬的名字,今天就有记者找上门?
“他具体问了什么?”庄严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他问得很……内行。”彭洁的眉头紧锁,“不像一般记者只会问些表面问题。他提到了初代实验体的筛选标准,问当时是否已经有伦理委员会介入监督,还特别问到了……实验事故发生后,主要研究员李卫国的精神状态,以及他离开医院前的具体工作交接情况。”
问题精准得可怕,直指核心。
“你怎么回答的?”
“我……我当时心里一惊,但尽量保持镇定。”彭洁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我说我只是个护士长,对那么多年前科研层面的事情不了解,让他通过正规渠道联系医院宣传部。但他似乎……不太满意这个答案。”
她回忆着,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和后怕:“他离开的时候,看我的那一眼……很深,好像要把我看穿似的。而且,他好像对医院的结构很熟悉,没等我指引,就直接朝着……朝着旧实验楼那个方向走了。”
旧实验楼?那里早已废弃多年,几乎被所有人遗忘。
“我知道了。”庄严点头,“你做得很好,彭护士长。这件事,暂时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我明白。”彭洁郑重地点头,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庄主任,您……您要小心。那个人,我感觉……他不像个普通的记者。”
彭洁离开后,办公室恢复了寂静。庄严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华夏科学探秘》?他快速在脑中搜索着这个刊物。印象中,这是一家发行量不大,但以报道边缘科学和未解之谜着称的杂志,风格介于正规科普与猎奇之间。一个这样的记者,为什么会突然对二十多年前一桩被严密掩盖的基因实验事故产生兴趣?而且时机如此巧合,就在病毒爆发、丁守诚坦白之后?
更让他心生警惕的是彭洁最后那句话——“他对医院的结构很熟悉”。
一个外来的记者,如何能熟悉一座早已废弃的旧楼?
他拿起内部电话,想拨给保卫科,查询一下昨天的访客记录。指尖刚触到按键,又停住了。
不,不能打草惊蛇。
他改为打给信息科的小陈,那个经历了病毒惊魂的年轻技术员。
“小陈,是我,庄严。帮我一个忙,查一下昨天下午四点左右,医院正门、内科楼大厅,以及……通往旧实验楼路段的监控记录。找一个三十五六岁,戴黑框眼镜,穿深色夹克的男性访客。注意隐蔽,不要惊动任何人。”
电话那头的小陈显然心有余悸,但听到庄严严肃的语气,还是立刻答应了。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庄严处理着日常事务,签署文件,查阅病历,但心思早已飘远。那个自称方启明的记者,像一个突然闯入的幽灵,带着过去的尘埃,出现在风暴即将来临的前夜。
大约半小时后,小陈的电话回了过来,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和困惑:“庄主任,查……查过了。您说的那个时间段,正门和大厅的监控里,都没有符合您描述特征的人进来。至于旧实验楼那边……那边的监控线路老化,最近一周的图像都是丢失的……”
没有进来?监控丢失?
一股寒意顺着庄严的脊梁骨爬升。
这个人,要么是避开了所有主要监控,要么……他根本就不是从正门进来的。而旧实验楼监控的“恰好”失灵,更是透着一股浓浓的阴谋味道。
他究竟是谁?想干什么?
下午,庄严有一台预定的手术。手术很顺利,但整个过程,他都有些心神不宁。那个记者的影子,如同鬼魅,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手术结束,处理好后续工作,时间已近黄昏。他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办公室,刚推开门,脚步就顿住了。
在他的办公桌上,安静地躺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很普通的那种,没有任何标识,也没有署名。
他确定自己离开时,桌上没有这个东西。
心脏猛地一缩。
他反锁上门,走到桌边,没有立刻去碰那个文件袋。他戴上一次性手套,仔细观察。文件袋很干净,没有指纹,封口是用那种老式的棉线缠绕的,系着一个简单的结。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棉线,从里面抽出了一沓文件。
最上面是几张照片。照片像素不高,有些模糊,像是从某个监控录像里截取打印出来的。画面背景是夜晚,一个废弃的厂房模样的地方(庄严认出,那是基因实验旧址未被完全拆除的一部分),几个人影在昏暗的光线下交谈,其中一个人的侧脸,隐约能看出是年轻时的丁守诚!而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个穿着白大褂、身形清瘦的男人——李卫国!他们正在交换一个银色的小型金属箱。
第二张照片,是那个金属箱的特写,箱体上有一个模糊的、类似螺旋和眼睛组合的标记!
第三张照片,则是一份泛黄的文件的局部特写,标题赫然是——《“零号项目”初期伦理风险评估报告(绝密)》。报告末尾的签名栏,除了丁守诚和李卫国,还有一个让庄严瞳孔骤缩的名字——马世龙!丁守诚的那位将军生父!
照片下面,是几页打印的文档。内容更加骇人:
· 《关于“零号项目”实验体异常基因序列的初步分析(内部参考,严禁外传)》——里面详细记录了早期实验体出现的基因不稳定性,以及那种类似“编码污染”的可怕活性。
· 《李卫国研究员离职前谈话记录(节选)》——记录中,李卫国的情绪被描述为“极度激动”、“反复强调项目已被污染”、“警告必须彻底销毁所有活性样本及数据”,并与丁守诚发生了激烈争吵。
· 一份银行转账记录的复印件,显示在实验室事故发生后不久,有一笔巨款从海外某个空壳公司,汇入了一个名为“志坚生物科技”的账户——丁守诚已故长子丁志坚的公司!
这些文件,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直指二十年前那场事故的核心,揭露了比丁守诚坦白更为黑暗的细节——将军父亲的介入、李卫国的激烈反对、来自海外的神秘资金……
是谁?是谁把这些东西放在了他的桌上?
是那个记者方启明吗?他为什么要把如此致命的证据交给自己?他又是从什么渠道获得的?
庄严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扫视整个办公室。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那个不速之客的气息。窃听器依旧在无声运转,那么,放置文件的人,是否也知道这一点?他(或她)是绕过监听,还是……故意要让监听背后的人知道这些证据的存在?
这是一个警告?一个利用?还是一把试图借他之手挥出的刀?
他拿起内部电话,再次接通小陈,声音低沉而急促:“小陈,再帮我查一下,今天下午,有哪些人进出过我的办公室楼层,特别是靠近我办公室门口的监控……不,可能查不到了。”他想起对方神出鬼没的手段。
“庄主任,怎么了?”小陈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异常。
“没什么。”庄严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留意系统异常,有任何发现,立刻直接向我汇报。”
挂断电话,他重新看向桌上那摊开的文件。照片和文档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故人未曾来访,却已送上一份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礼物”。
这个神秘的“方启明”,或者他背后代表的势力,如同一个隐藏在浓雾中的棋手,悄然落子。
而庄严自己,是被当成了棋盘上的棋子,还是……另一名对弈者?
他拿起那张李卫国与丁守诚交接金属箱的照片,指尖拂过那个螺旋与眼睛的标记。
风暴未歇,深潭之下,更巨大的阴影,正缓缓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