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斌高御阶之上,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一旁的扶手,目光垂落,看着阶前那个深深俯首的身影。
“耶律大石?大石牙林?黑契丹王?”声音在空旷的朝堂里不疾不徐地荡开,“你的名头,朕……听得久了。今日你跪在这里,口称归附,朕却想问,这其中,有几分真?”
阶下之人,肩背似乎僵了一瞬,头埋得更低,几乎触到冰冷的地砖。
“陛下”,耶律大石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更透着彻底的恭顺,“罪臣往日妄自尊大,不知天高地厚,竟以蝼蚁之力,妄图抗衡天朝雷霆之威。如今……如今得见天子龙章凤姿,亲历王师赫赫天威,方知往日种种,不过井底之蛙的痴心妄想。”
他略略抬头,视线只及赵斌的靴尖,语气沉痛而恳切:“罪臣并非贤能,唯有一片悔过之心。不敢再存契丹王之念,只求陛下开恩,容耶律一族归化天朝,为大宋子民。自此,世间再无契丹一部,唯有愿为陛下牵马坠蹬的耶律氏。”
殿堂内静得骇人,只听得见烛火轻微的噼啪声。赵斌看着耶律大石,那抹浅淡的笑意依旧挂在嘴角,目光却深邃得探不到底。他良久未置一词,直待那无声的压力弥漫至殿宇的每个角落,方才随意地一摆手,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罢了。今日乃大喜之日,尔既愿真心归附,为大宋之臣,便去殿外候着吧。”
耶律大石闻言,如蒙大赦,连连叩首,额角触地有声,方才战战兢兢地站起身形,垂首躬身,一步步小心翼翼地倒退着挪出殿外,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
待那身影消失于殿门之外,赵斌缓缓收回目光,扫过丹陛之下肃立的文武群臣。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诸公”,他顿了顿,仿佛在给众人回味刚才那一幕的时间,“自北伐一战而定乾坤,我朝兵锋所向,摧枯拉朽。灭西夏,平大金,扫高丽,铁蹄踏破万里草原。如今,莫说那萦绕心头百年的燕云十六州,便是漠北苦寒之地,亦尽入我大宋版图。”
说着赵斌微微向前倾身,目光如炬,掠过每一张臣子的面孔:“而今,西域枭雄耶律大石亦匍匐阶前,纳土归降。自此,天山南北,葱岭东西,西域全境,皆为我大宋疆土”,话音落下,他语气陡然一转,带出沉甸甸的考量:“疆域万里,远迈汉唐。这开封府……若仍为都城,偏居东方一隅,控驭四方,未免力有不逮,今日今日之开封与昔年临安何异。天长日久,天下政令必然迟滞难通,恐非长治久安之策。”
“昔年太祖皇帝定鼎于此,一是为休养生息,节省民力,免于大兴土木;其二,亦是借这黄河之水,以为天险,抵御北面之寇”,赵斌的声音沉稳而有力,追溯着历史的脉络,也指向未来的蓝图,“然而,时移世易。今日之天下,已非昨日之天下。北寇何在?早已灰飞烟灭!燕云故地,已是我朝北疆之屏障!”
他最终掷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议题:“故而,朕有意为万年基业计,迁都另置,择天下之中,雄视寰宇。不知诸公,意下如何?”
赵斌有意迁都之事那日早在长白山头就和众将提过,这南下归国一路,群臣之间自然没少商讨此事,甚至河间府后赵斌还曾和张叔夜彻夜长谈,在开封的这些天,李纲、赵鼎等人聚在赵斌府上除了商讨登基一事外,便是商讨着迁都一事,如今当朝提出一来是为昭示天下,二来也是想广集群思,看看能不能再完善一二。
而也就在赵斌话音落下之时,那边苗德林迈步出列,“启奏陛下,开封汴梁地处平原,乃四战之地,虽有漕运之便,然其周围地势平衍,无山川之固,在风水上谓之‘散气’。 国之元气,如囊中之沙,随置随泻,难以蓄聚。故我朝虽富,然边患频仍,此乃地气不固之象也,甚至靖康之耻也与此有关,今天下大定,我朝疆域大阔,陛下有意迁都,实乃顺天应人,却不知贤爷意往何方?”
此前,赵斌与李纲等重臣商议迁都大计,所虑者无非疆域控扼之便、地理形胜之利,乃至城池营建之基,诸般考量皆立足于实实在在的军政要务,以及如何节约民力,毕竟大战之后要是再大肆营造都城,恐怕会引起民怨沸腾。
而苗德林此刻骤然提及“风水”二字,倒像一粒石子投入平静湖面,在赵斌心间荡开一圈别样的涟漪。他指节轻叩御案的动作微微一顿,目中倏然掠过一丝了然而锐利的神采。
旋即,一抹笑意浮现在这位新帝的唇角,赵斌的目光落在苗德林身上,语气中带着几分探究与考量:“哦?风水龙脉之说……朕此前确未深究。却不知,依苗爱卿之见,气运所钟,应在何方?”
那边苗德林一听赵斌这话,身背后却渗出一层冷汗来,低头在那里沉思许久,甚至还单手在袍袖内不断掐算,同时偷眼观瞧周围群臣,眼见李纲几人面带微笑,尤其是李纲那微微向西的手指,苗德林心下方才安定几分。
随即苗德林方才自信的抬头看向赵斌,缓缓言道:“臣夜观天象,见紫微垣帝星晦暗,辅弼之光偏斜,而太微垣中,却有客星犯于执法之侧。此乃天官警示, 都畿之地的‘星气’已不足以护持圣体,中枢威仪恐为邪佞所侵。”
“然观西亳洛阳之分野,其气冲牛斗之墟,色呈五彩,正合紫微垣之瑞。 昔光武帝中兴汉室,定鼎于此,正因洛邑乃‘天下之中’,能正位凝命,使帝星归明。今若还都旧京,则上合天心,帝星自安。”
“况且洛阳之地,背负邙山,面对伊阙,左据成皋,右控渑池,洛水贯其中,嵩岳镇其南。此乃 ‘四象俱全、五岳拱卫’ 的上吉之局!此地作为我大宋皇都却是上佳之地!”
苗德林言毕,偷眼向上觑去,但见赵斌嘴角含笑,目光深邃,而下首的李纲等人亦是微微颔首,显是认可。他心下巨石落地,不觉长长舒了一口气。也正在此时,御阶之上传来了赵斌清朗而沉稳的声音:“苗卿所言,甚合朕心,确是大吉之兆。”
赵斌说完语气略微一顿,目光扫过殿中众臣,最终落回李纲等重臣身上,继续言道,语气中已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决断:“其实,连日来朕与老太师、赵相诸位爱卿详议,也多倾向于这洛阳故城。”
“其一,洛阳乃盛唐东都,气象犹存。我大宋承唐之文脉气韵,继往开来,定鼎于此,于礼于制,皆是名正言顺,可收天下士民之心。”
“其二,洛阳宫阙虽历经风霜,然根基犹在,殿宇轮廓尚存。以此为基础修缮营造,可比另起炉灶,更能节省大量民力物力,使天下百姓得以休养生息,此乃体恤民情之要举。”
说到此处,赵斌的声音陡然转沉,带上了一丝凛然之意:“其三,亦是至关紧要之处。洛阳北依邙山,南望伊阙,东据虎牢,西控崤函,四周关隘险固,自成金汤之势。定都于此,可凭山河之险,御强虏于国门之外,使我朝堂安稳,社稷永固……绝不容靖康之耻,再度重演!”
“况且,迁都之念,并非朕之独断。昔年太祖武皇帝便有志于迁都洛阳,奈何彼时国基初定,朝野牵绊甚多。加之太宗曾言‘在德不在险’,更兼汴梁漕运之利,此事遂被搁置”,赵斌说着略一停顿,目光灼灼,声音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力,“然,时移世易。如今我朝中兴,开封城却久历兵祸,残破不堪,正需破而后立。此乃天赐良机,重启迁都大业,上承太祖遗志,下开万世太平。故朕意迁都洛阳!不知诸公意下如何?”
先是位列班首的老太师李纲闻言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率先越众而出,深深一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陛下圣明!洞鉴万里,直指要害!洛阳表里山河,确是帝王之宅。既能承太祖皇帝遗志,更能绝北虏窥伺之心,此乃社稷根本之计,臣……万分赞同!”
有李纲带头,殿内文武顿时再无顾忌,那边赵鼎忆起靖康年间的颠沛流离,眼眶泛红,高声赞道:“陛下雄才大略,老臣感佩!若能据险而守,使万民免于战火,再现汉唐旧都气象,实乃天下苍生之福!”
“臣附议!”
“臣等附议!”
更多的大臣齐声应和,声浪一重高过一重。那边章启旸也洪声道:“洛阳地利,远超汴梁!虎牢、崤函皆为天险,届时我大军进可攻,退可守,再不必如往日般提心吊胆,怕虏骑一朝兵临城下!陛下此议,实为军中将士之心声!”
转瞬之间,“陛下圣明”、“臣附议”之声便响彻了整个大殿,群情踊跃,几无杂音。所有目光都汇聚于御座之上的赵斌,充满了信服与对新朝的期待。
眼见满殿文武附和之声如潮涌起,赵斌微微颔首,沉静的目光中透出掌控全局的从容。
“好”,赵斌的声音虽然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殿中的喧哗,令众人瞬间安静下来,“既如此,迁都大计,便是我大宋中兴的第二桩国策,就此定下。自即日起,以洛阳为‘神都’,昭告天下。”
可随即赵斌话锋一转,回到了先前苗德林的建言上,语气中带着一种超迈前人的气度:“方才苗爱卿论及洛阳之利,曾以邙山、伊阙、成皋、渑池比拟四象,以固风水。此论精妙,然朕细思之,以此山川为四象,格局虽佳,气魄却稍逊,恐难匹配我大宋如今囊括四海、光耀八荒之气象。”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群臣,见众人皆屏息凝神,才掷地有声地抛出他更为宏大的构想,“因此,朕意不若借此迁都之机,于神都之外,分设‘四京’,以镇四方,以壮国运!如此,格局顿开,方显我朝中兴之赫赫声威——不知诸公,意下如何?”
赵斌话音刚落,那边李纲率先出班,却见这老太师眉头微锁,沉吟道:“陛下圣虑深远,分设四京以镇四方,实为宏图。这东京开封府,确为天下财赋枢纽,倚仗汴河漕运,当为一京之地。至于另外三京之地,却不知诸公有何佳处可觅啊?”
对于李纲的建议赵斌微微颔首,毕竟开封之地久为都城,要是随意废弃恐群臣不悦,而另外一边岳飞当下迈步出列洪声接话。
“陛下,臣自从军以来,便与金人交战,深知北疆之重。如今大金虽灭,草原诸部却如野草,总有复生之机。析津府,乃前辽南京,城高池深,扼守燕云咽喉。若定为北京,则可成为我朝北疆最坚实的堡垒,进可威慑大漠,退可屏护中原。若在此设京,实乃安邦定国的必然之举!”
赵斌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神色,道:“岳帅深知兵事,此言甚合朕心。北疆不稳,则中原难安,立北京于析津确有此利。”
此时,那边老丞相赵鼎忽然出列言道:“陛下,北疆之地有边患,东南之地亦有民变,此地民富地丰,兼有海贸之利,乃国家财赋之新源。然长江天险,易守难攻,前有方腊之祸,后有伪帝据此偏安,足见其地有割据之险。若不设重镇加以统摄,恐此地不宁,草头王不止,故此,臣议定建康为南京,已全东南之地。”
“东京、南京、北京已定,其选址考量,诸卿皆已知之甚深。唯独缺少这西京之地”,赵斌说着话音微顿,见群臣目光皆汇聚而来,方才继续道:“依朕看来,西京之地,反是最易决断。长安,周秦汉唐皆以此为基业根本,其形胜之固,冠绝天下。西出丝绸之路,控扼河西走廊,如今西域新附,正需此等千年王都坐镇中枢,宣示我大宋王化,经略万里疆土。”
言及此,赵斌目光转向韩世忠道:“韩帅,你久在边镇,当知一座稳固的后方根基,于前线将士而言,意味着什么。”
韩世忠闻言当下拱手称是,“陛下圣明!长安若为西京,便如在我朝西线立下了一根定海神针!进,可为大军提供坚实后盾,兵锋直指西域;退,可保关中无虞,使中原高枕无忧。此乃老成谋国之道,臣,万死拥护!”
赵斌闻言微微点头,而那边张睿当下迈步出列,面色严肃的总结道:“以旧都开封为东京,掌漕运财赋之枢机;以长安故地为西京,控西域而扬国威于丝绸之路;以辽之析津府为北京,镇北疆以御胡虏;再以建康府为南京,抚东南而收海贸之利,并借此弹压地方,杜绝割据之念。”
“如此,四京并立,辅我神都,东西呼应,南北兼顾,方可奠定我大宋万世不移之基业。实乃上佳之策,臣拜服万岁,无有异议!”
殿中静默片刻,群臣当下一同躬身,齐声道:“陛下布局万里,深谋远虑,臣等拜服,无有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