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禧二年(1018年)五月,洛阳城的暑气刚起,一则诡异传闻便如瘟疫般蔓延开来。起初只是坊间零星议论,说有状如乌帽的妖物夜间出没,能飞入民宅,落地即化作犬狼之形伤人。时任西京留守的王嗣宗素来不信鬼神,早年便有拆毁狐仙庙的壮举,听闻此事只当是小民捕风捉影,下令“不许妄传,违者笞五十”,却不知这道禁令反倒让谣言愈发猖獗。
最先出事的是城南贫民窟的张老栓家。那天夜里,张老栓起夜时,忽见一道黑影从破损的窗棂飘入,形如宽檐乌帽,周身泛着淡淡的青芒。他以为是盗贼,抄起扁担便打,那黑影却倏地升空,撞在梁上发出“咚”的闷响,随即化作半人高的灰狼,双眼赤红如血,朝着他的小腿狠狠咬了一口。张老栓惨叫着倒地,家人闻声赶来时,灰狼已消失无踪,只留下窗台上一撮银灰色的兽毛,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腥臊气。
消息像长了翅膀,三日内便传遍洛阳城。百姓们吓得日落即闭户,用顶门杠死死抵住门板,再点燃熏过硫磺的黄纸贴在门上,试图驱邪避妖 。更有甚者,举家聚在院中,手持刀棍敲锣打鼓到天明,哭声、喊叫声与器物碰撞声交织,让这座千年古都沦为不眠之城。有胆大的青年结队巡夜,声称在洛水畔见过那妖物:“它飘在半空,像顶无人穿戴的乌纱帽,速度快如流星,靠近时能听见细微的呼啸声!”
时任河阳三城节度使的张旻驻守洛阳近郊,见城中骚乱日渐严重,禁军士兵也开始私藏兵刃、夜间聚哗,深知此事已非民间谣言那么简单。五月二十五日,他绕过王嗣宗,直接上书汴京:“西京妖物夜出伤人,民皆惶恐,军营亦乱,恐生变乱,乞陛下速遣官查勘。”
宋真宗赵恒接到奏折时,正在宫中批阅天书——十年前他东封泰山、西祀汾阴,沉迷于“天人感应”之说,见奏折中“妖物现形”四字,顿时心惊肉跳。他当即下旨,命御史吕言赶赴洛阳问责王嗣宗,同时令玉清昭应宫的道士设坛祭醮,焚香祷告七日,祈求神明镇妖 。可谁也没想到,祭祀刚至第三日,帽妖便如附骨之疽,顺着汴洛古道飘到了都城开封。
开封作为天子脚下,坊市林立,夜禁虽已松弛,但三更过后街道本就行人稀少。帽妖到来的第一夜,住在宣德门附近的翰林学士杨亿便亲历了诡异一幕。他深夜伏案着书,忽闻院外梧桐树叶簌簌作响,抬头望去,只见一顶“乌帽”悬浮在墙头,帽檐下隐约有双幽绿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书房的烛火。杨亿惊得打翻砚台,墨汁泼洒满地,那妖物却“呼”地一声掠过屋顶,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一串细碎的爪痕印在瓦片上。
比起洛阳的“伤人”传闻,开封的谣言更添恐怖——有人说帽妖已学会“食人”,城西张屠户家的小儿子便被它掳走,只留下一件染血的衣裳;还有人说妖物能穿透墙壁,唯有用童男童女的头发编织成绳,方能阻挡。谣言越传越邪,百姓们彻夜不眠,全家围坐在烛火旁,手持菜刀、扁担不敢眨眼,稍有风吹草动便齐声高喊“打妖”,声浪直冲天阙,连深宫之中的真宗都能夜夜听闻。
更致命的是恐慌蔓延至禁军。开封城内驻扎着四十三万禁军,士兵多是市井子弟,听闻帽妖食人,竟在营中聚众哗噪,整夜手持兵刃围坐,甚至有人擅自离营回家护院。负责禁军统领的曹利用急得满头大汗,数次上书恳请真宗下旨安抚,却收到皇帝“先捕妖,再治罪”的谕令。
六月中旬,真宗终于意识到祭神无用,这帽妖绝非“天谴”,而是人为作祟。他下旨开封府与皇城司联合办案,“募人告为妖者,赏钱百贯”,同时下令关闭城门,严查夜间出入者。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三日后,有小贩举报,说城西报国寺的天赏和尚与民间术士耿概、张岗往来密切,三人常深夜在后院摆弄黑布、木鸢,还售卖“避妖符”牟利,一张符纸竟要价一贯钱。
皇城司缇骑即刻包围报国寺,在后院地窖中搜出数十顶乌帽、一捆黑布、数枚木鸢,还有一坛散发着腥气的兽血。审讯之下,天赏和尚供认不讳:他三人见洛阳百姓迷信鬼神,便想出“帽妖”之计,用黑布包裹木鸢,点燃浸过磷粉的棉絮,夜间放飞时形如发光的乌帽;又买通乞丐装作被“狼妖”所伤,再用掺了朱砂的符纸骗取钱财。至于那犬狼之形,不过是耿概擅长口技,模仿狼嚎而已。
真宗龙颜大怒,下令将三人“弃市”,即在闹市区斩首示众,其追随者或流放或杖责,一时间开封城内人人自危,不少人因曾传过谣言而主动到官府自首。可诡异的是,斩首后的第三夜,仍有人声称在城郊见到帽妖,禁军巡逻队也报告说“望见西南方向有青芒掠过,形如乌帽”。
此时,应天府尹王曾的奏疏递到了汴京。作为后来的宰相,王曾素来沉稳睿智,他既不祭神也不捕风捉影,反而下令“夜开里门,敢倡言帽妖者,不问虚实,杖六十”。他让巡逻兵沿街巡查,遇有散播谣言者,便追问“何时何地所见?妖物如何动作?”,答不上来便即刻施刑。更绝的是,他亲自坐镇府衙,夜间不点烛火,敞开大门,扬言“若帽妖真来,本府亲自擒之”。不出十日,应天府的谣言便不攻自破,百姓夜间敢出门行走,市井恢复如常。
真宗见状,连忙下令开封府效仿王曾之法,同时命谏官刘烨安抚百姓:“前事皆为妖人作祟,现已伏诛,再敢妄传者,罪加一等,然既往不咎。” 随着政策放宽,滥捕之风渐止,开封的恐慌也慢慢平息。可就在此时,又一桩怪事发生——七月初,北斗七星旁出现彗星,长约三尺,光芒黯淡却持续了三十七天不灭 。
在古代,彗星向来被视为“不祥之兆”,群臣纷纷上书,称“帽妖现形,彗星横空,皆因陛下未立太子,国本未定,上天示警”。真宗此时已年近五十,早年皇子多夭折,仅剩一子赵受益(即后来的宋仁宗),却因沉迷天书而迟迟未立储。如今面对“天谴”与群臣施压,他终于松口,于八月下诏立赵受益为太子,改名赵祯,大赦天下。
立储之后,彗星渐渐隐去,帽妖的传闻也彻底销声匿迹。有人说,那最后几次“帽妖现身”,不过是禁军士兵因恐惧产生的幻觉;也有人说,是朝中反对立储的势力暗中作梗,想借妖物恐慌扰乱朝局;更有学者推测,所谓帽妖,或许是流星、夜鸟,或是西域传入的烟火戏法,被有心人利用罢了。
多年后,司马光在《涑水记闻》中记载此事,感慨道:“世有妖妄之人,借鬼神以惑众,若官府处置得当,则谣言自灭;若放任自流,则足以乱国。” 而那顶引发天下大乱的“帽妖”,终究成了千古之谜。有人说在洛阳老城的灰坑里,曾挖出过天禧年间的黄纸符箓,上面用朱砂写着“驱帽妖”三字;也有人说,开封府的旧档案中,还留存着禁军士兵绘制的帽妖图,青芒环绕,形如乌帽,至今看来仍令人脊背发凉。
天禧二年的这场恐慌,看似是一场荒诞的妖物传闻,实则是北宋中期社会矛盾的缩影——百姓迷信鬼神,官员应对失当,朝堂暗藏立储之争。帽妖或许是假的,但人心的恐惧、权力的博弈却是真实存在的。正如王曾所言:“妖不在天,而在人心。人心安,则妖邪自灭。” 那场跨越三京的惊魂噩梦,最终以立储告终,却也给北宋王朝留下了一道深刻的印记,警示着后世统治者:民心才是最根本的“镇妖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