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升和郑丛龙,皆没有将方才的小事放在心上。
殊不知,他们这些人的一举一动,皆被凉亭里的萧衍看得一清二楚。
在众人散去后,萧衍不由对着身后轻声笑道:“夫子,看来这些后生并不太认同你的授课方式啊!”
话似调侃,但萧衍眼里却闪烁着莫名的波光。
“怎么,你是在怪罪老夫没有教好你天策府上的人不成?”
砺锋堂夫子古板的话音娓娓传来,他走到萧衍跟前,与他并肩而立,语气中竟多了几分不忿:“你若觉得老夫垂垂老矣,力不从心,不堪此任,直言便是!老夫即刻便可卷铺盖离去,绝不多留半刻,污了你天策府的门庭!”
此话一出,顿时让萧衍面色剧变,他连忙露出近乎谄媚的笑容,安慰道:“夫子可真是会和本公开玩笑,我哪里敢怪罪您呢?偌大的天策府若是没有您老坐镇,我如何放心的坐镇边关呢?您就是府中的文胆武魄,府中的定海神针呐!”
砺锋堂夫子淡淡的瞥了他一眼,眼似秋水寒潭般平静,“夫者为争,君子必辩。若不争,何以立身?何以明志?又何以砺锋?堂中案几之上,摆放的不止是我儒家圣贤之书。更有兵家诡道之锋、法家制衡之刃、纵横捭阖之机!老夫授业,非为教他们做那温顺谦恭、不懂变通的蠢货!”
看他真的动了怒气,萧衍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在旁边连道几声“是”。
然而,砺锋堂夫子并没有停下的意思,他伸手指着远处的学堂,声调猛然拔高几分,继续道:“今日堂上,姜云升引经据典,锋芒毕露,是争;酆玦等人围堵质问,羞恼不甘,亦是争!他们所争不过是学识高下,争的是你我青眼,亦是同辈之中的话语与位置!
若不争,这砺锋堂便是一潭死水,走出来的也不过是些庸碌之辈,如何能担得起天策府的千斤重担?又如何能在这尸山血海的乱世中,为天下苍生取得那一线生机?”
夫子的话铿锵有力,犹如一记重锤敲打在萧衍心头。
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就不该嘴贱去调侃夫子。
自己与夫子认识多年,自然知晓夫子所推崇的乃“辩而不争”,可乱世当用重典,若不争,如何在乱世之中苟全性命?
再说了,他和梁帝当年也是“善争”,才能走到今日天策公的位置,若是不善争的话,他的坟头草都不知几米高了。
越想萧衍越难受,似夫子这种大儒,若是心思一动,能在这里喋喋不休的说上好几天大道理,他又不敢打断,只能赔以笑容的在旁边听着。
然而,砺锋堂夫子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样子,话音一转,又叹气道:“老夫也看得清楚,他们二人的‘争’,一个是向天争命,向己争速;一个是向人争气,向己争荣。两者皆有其道,也皆有其害。至于如何引导,如何锤炼,让他们在争斗中明悟己身,淬炼真金,便是老夫坐在砺锋堂的意义。就不劳烦公爷操心了。”
说最后一句话时,夫子的明显发出了一道短促不屑的冷哼。
萧衍知道,这是夫子在对自己发泄他的不满呢。
于是,他在心头暗叹一声,姿态放得极低,“夫子所言甚是,是学生唐突了。如今边关凉戎动作频繁,怕是不日后便会爆发大战,孤在这府中也待不了多久了,还请夫子多费些心才是。”
提到凉戎,夫子的面色稍有缓和,连带着语气都软了下来,“老妖婆前段时间,不是刚被你重伤?怎的这么快又有所动作了?”
萧衍问声又是一叹,声音中带着几分惆怅,“老妖婆被学生重伤是不假,但这次并非是她挑起的,而是那素来贪生怕死的凉戎之主!”
“郝连雄?他怎么敢的?”
听到并非是血蓍那老妖婆,夫子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圣仙族,也就是凉戎,虽然自诩是仙人后裔,但实力不强,族中少有佼佼者。
至少,据他所知的凉戎最强之人血蓍婆婆,也不过是天门二十八重天。
至于凉戎之主郝连雄,那就更加弱了。
寻常情况下,多是郝连惠兰那老妖婆以自身族人为祭,取得一丝天机后才会对幽州发起进攻。
可现在郝连惠兰被萧衍重伤,短时间内无法继续窥视天机,这郝连雄哪来的胆子,竟敢挑衅大自在天的天策公的?
莫非是……
砺锋堂夫子猛的抬头,与萧衍对视一眼,却发现了他眼里的一抹无奈,不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连带着他的语气都带上了几分颤音:“他们从雪山中走出来了?”
萧衍摇了摇头,难掩眼里的疲倦,轻声道:“还没有,不过也快了。这些时日里,凉戎忽然变得悍不畏死了,哪怕是用十人才能换掉一名神策军兵卒的性命,他们依旧愿意。若不是‘他们’快出来了,我想不到第二个可能。”
“也是。”
夫子忽然沉默了下来,到了他和萧衍这等境界,了解的东西比寻常人更多。
就像刘帝已,为何放着万里江山不要,也要去与天争,最后在天韵的折磨下,落得个身死道消的结果。
“怪不得你方才能说出那般话,看来是已经预料到自己的结局了?堂堂天策公,竟如此没有信心?”
夫子轻叹一声,并没有怪罪萧衍方才有些冒犯的话。
他忽然间觉得有些沉重,似萧衍这种已经走到天门境巅峰的人物,竟也对自己的日后不容乐观。
要知道,萧衍已经是中州明面上实力最强的人了。
若是雪山中的那群人真的走出,中州的苍生又该何去何从?
“夫子莫要悲观,本公现在还未死。只要我萧衍还活着,他们就休想踏过拒夷关半步!”
萧衍察觉到了夫子的转变,不以为意的笑了两声,似乎并没有将这些事放在心上,显得极为乐观
可夫子却是摇着头道:“老夫可没有公爷这么豁达,若是连你都死了,又有何人能够阻止这场浩劫?”
萧衍嘴角掀起一丝轻微笑意,他双手放在栏杆上,目光眺望远处,声音中带着莫名的深意,低声道:
“我都死了的话,就算再怎么想去操心也都无济于事了。至于我死后中州如何,那就只有——
天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