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圣十年,初一。
本该是万象更新的岁首,此刻却荒凉无比。
没有嬉戏玩闹的孩童,也没有邻里街坊互揖贺词,只有一片死寂。
呼啸北风卷过雪沫,挨家挨户的敲打着门窗,发出呜咽的声响,却始终不见人影。
几道急促的战鼓猝然乍响,取代了应有的爆竹,一声声撞着城墙。
“咚!咚!咚——!”
喊杀声随即而起,如同潮水拍岸。
还在家中与小妾温存的何绅猛然红了双眼,一把推开身姿妙曼的女子,大吼道:“王八养的董武,年初一都不让老子过得舒服是吧!真是个杂种!”
骂归骂,但何绅很明显知道轻重,快速穿好衣服,直奔城墙而去。
刚到城头,那如乌泱泱的西凉大军又瞬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一地尸体。
何绅心中的怒气越盛,这踏马的是把自己当猴耍呢?
他一把抓住旁边的将领,刚要发作,一阵喧天的锣鼓声响竟是从林间响起。
那声奏不成曲调,却热闹非凡,分明是年节时分百姓摆市游玩的喜乐,好不喜庆。
只不过,在此刻血腥的战场上,这调子却显得异常荒诞。
何绅面露古怪,心中暗想,莫非这董武虽脑子 抽风了,才会作此一举?
他并未细想,只当是寻个乐子,吩咐手下搬了张椅子坐下来欣赏了起来。
锣鼓声存续了数十息之后又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又是无边的喊杀声。
“守城,守城!休让这群蛮夷靠近!”
何绅目眦欲裂,手忙脚乱的指挥大军御敌。
在他的亲自带领下,盛京守军再次击退了如蝗虫过境般的西凉大军。
还未待他松口气,先前那喜庆的锣鼓声再次传来,这喧闹声无孔不入,穿透喊杀与风雪,清晰地钻进每一个守城士卒的耳中。
这一次,战后余生的守军脸上终是有了些许变化。
今日,是合家团聚,祭祀祖先,围炉守岁的日子。
可他们这些人却要时时刻刻守在城墙上,已经大半月没有回去了,如何能不想念亲人?
虽明知道这事关盛京城的生死存亡,但谁掌控盛京对他们来说重要吗?
无非是换个主子罢了。
想着想着,许多士卒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城中方向,眼里充满了挣扎与思念。
何绅自然注意到了这一幕,面色不由变得难看起来,他终于反应过来董武搞这一出是为什么了。
凉州寒苦,除了守军便再无人迹,对于董武旗下大军来说,早忘记了亲人家乡,可江州不同。
江州本就由士族把控,在他们的影响下,百姓无比看重家族,更希望自己家里能出个光耀门楣的后生。
如今已是新岁,合当齐聚一堂,诉说旧日经历,许下新年愿景,如今,许多人却被困在城墙上不得离去,董武作此一举,必定会让将士们心升怨言,哪怕不说,这战意也消散了七七八八。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董武深谙此道,他要的不是即刻破城,而是要一点点磨碎,盛京守军最后那丝坚持下去的心气。
这是诛心之举啊!
“卑鄙!无耻小人!”
气急败坏的何绅终是按捺不住,从椅子上站起身子,跑至垛口,指着城外黑压压的西凉军,破口大骂:“董武!你也是名满天下的将领,怎得行如此卑劣行径,在此蛊惑军心?有本事凭借真功夫破城啊!”
西凉阵中,有一骑缓缓而出。
董武披着一身军甲,单手勒马,遥望着城头,丝毫不掩神色中的嘲讽:“何绅老儿,兵祖有言:兵者,诡道也!你也是兵家之人,怎么?兵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还是说你只会纸上谈兵的蠢货,压根不懂得打仗?”
“哈哈,若这样的话,孤劝你还是早日打开城门投降,本座心情好的话,姑且还能留你一条狗命,否则的话,破城之日,便是你的死期!”
“狗贼安敢辱我!欺人太甚!”
何绅被气得须发皆张,胸膛剧烈起伏。此刻正是军心动浮之际,自己又被董武如此侮辱,他又怎能忍得住?
“董武逆贼,给我死来!”
何绅怒吼一声,竟是不顾十万大军,挑枪跃起,径直杀入西凉军阵之中!
董武不退反进,大笑一声“来的好!”瞬间迎了上去。
两军阵前,主将相对。
何绅使一杆长枪,势大力沉,又是含怒出手,招式更是凌厉。董武则挥舞着金刀,狠戾无比,每一击都带着沙场悍将的血腥煞气。
刀枪碰撞,火星四溅,轰鸣声瞬间压过了风雪和锣鼓声响,溅得雪地里琼碎飞乱。
然而何绅虽勇,终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又少了董武那份,在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狠戾。斗不过三十回合,董武便故意卖了个破绽,诱何绅一枪刺空,随即金刀以开山之势横扫过去。
只听“铛”的一声,何绅手中枪杆应声而断!
金刀去势未减,卷起三尺雪幕,重重拍在何绅胸腹之间。
何绅如遭重击,一口闷血涌上喉间,“哇”的一下喷了出来,在雪地里绽放出一抹殷红。整个人顿时倒飞出去,重重砸在雪地里。
这下,他瞬间清醒了过来,连枪都不要了,一溜烟从地上爬起,向着盛京飞去。
董武也不追赶,只举起手中饮血金刀,发出震天狂笑:“何绅老贼,你竟废物至此?依孤之见,盛京无人矣!乖乖排好队引颈就戮吧!”
何绅败逃后,躁人的锣鼓继续敲响,盛京守军的士气骤然跌落谷底,望着狼狈逃回城墙上的何绅,皆是面如死灰。
何绅一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怒斥道:“尔等看什么?只要击退了董贼,本将军还能不让你们回家探亲不成?今日不管如何,都要给我守住,不能灭了自己威风!”
说罢,他便下去养伤了,只留一众士气低靡的将士们面面相觑。
这雪下的越密了。
城下还未来得及打扫的尸体,很快又被新雪掩盖。
霍伊曾住的院子中,任风流望着漫天飞雪,对着身后三人说道:“诸位,时机将至。笑兄,召集你的人马,护住聚集的百姓,一旦乱起,立刻打开通往南门的道路!”
“小问题,我这就回去召集他们。”
笑千愁冷然一笑,眼中却充满了无尽狂热,身影瞬间撞入雪幕中,脚步沉如闷雷,迅速远去。
他走后,任风流又继续道:“澹台兄,祁姑娘,你二人便隐藏在暗中,负责拦截可能会出现的守军。”
“好。”
澹台敬明深吸一口气,与祁玉相视一眼,双双迈入风雪中。
任风流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莫名,轻声笑道:“至于我嘛,便回去找朱子和师弟,一同解决南门守军。毕竟,司景阳要是见不到他的好儿子,不发疯才怪。”
说罢,他催动灵力将桌上书信燃烧殆尽,身影一闪,如鬼魅般出现在了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直至将他淹没。
风声呼啸,城内压抑般的死寂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