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莎柯曾说,误闯者的概率小到近乎为零,但概率不为零的事件,在永恒尺度下总会发生。
海莉薇确实又遇上了一两次。她谨遵瓦莎柯的告诫,但那些误入者大多浑浑噩噩,要么对她视若无睹,在书海里茫然转悠片刻便如雾消散;要么在目光触及她模糊的轮廓与周身无形的秩序感时,便感到难以言喻的威压,根本无法直视,仓皇退去。
只有一个例外。
那个蓝发红瞳的少年。或者说,应该称他为青年了?距离上次见面似乎过去了几年,他身形拔高了不少,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
曾经略带稚气的脸庞线条变得清晰锋利,唯有那双猩红的眼瞳依旧,只是其中的神色比上次更冷,隐隐翻涌着压抑的戾气与疲惫。
海莉薇正在整理一批新“入库”的意识残卷,余光瞥见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再次突兀出现在书房中央时,她动作一顿,随即决定继续手中的工作。
然而下一秒,青年的身形微动,直接站定在她面前,比她记忆里高了许多,都能俯视她了。
然后,他伸出了手,毫不客气地捏住了她的脸颊。
“你在装作没看到我?”青年的声音比上次低沉了些,语气里尽是挑衅,“刚刚分明看了我好一会儿。”
“……”
海莉薇拍开了他的手,揉了下自己的脸,虽然这家伙下手不重,但被人触碰脸颊还是很不适应。
青年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猩红的眼底闪过一丝探究,“哑巴了吗?第一次见你明明还会说话的。”
海莉薇沉默地看着他。
瓦莎柯说过,梦境会模糊,记忆会消散。可这家伙不仅记得上次的事,甚至语气神态都连贯得仿佛只是隔了一天再见。这不符合规则!
青年见她依旧不语,已经兴趣盎然地将目光转向附近的书架上。
一想到不能让他碰那些书,海莉薇几乎在他目光转移的同时,抢前一步,挡在了他与书架之间,说出了预先对着 童话书排练过的台词: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青年动作顿住,眼里闪过一丝意外,他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虽然什么也没说,但那副姿态分明是在告诉她:你讲,我看着。
海莉薇手一翻,那本《森林里的奇妙童话》出现在她手中。她翻开书页,开始讲述:
“《爱提问的小兔子》:森林里住着一只总喜欢问为什么的小兔子。他问太阳为什么东升西落,问河水为什么流向大海,问狐狸为什么要骗人……有一天,他闯进了一座禁忌的高塔,想要寻找所有问题的答案。结果,他被塔中的知识诅咒,永远困在了自己的疑问里,变成了一块不会说话的石头。”
故事很短,海莉薇念完后合上书本,抬头看向青年。
青年沉默地站在原地,眉头微蹙,不知道在思考什么世界难题,半晌才开口,语气微冷:“你认识图特吗?”
海莉薇诚实摇头:“不认识。”
“哦。”青年的语气听不出情绪,“我还以为你和那个自诩聪明智慧的骗子神是朋友呢。不然,刚才的故事是有什么启示吗?比如‘好奇心杀死猫’之类的?”
海莉薇:“只是很普通的故事。如果你喜欢听,我这里还有很多。”
青年:“……”
他看着海莉薇,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其古怪,至少像是吞了只苍蝇那样吧:“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跟我讲童话故事。”
海莉薇眨眨眼,认真回应:“你也是,我第一次给人讲童话故事。”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青年身上的冰冷戾气似乎也消散了一点点,他看着海莉薇那双纯粹的眼睛,里面却映不出他的影子。
“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海莉薇一时没懂对方的意思。
她看着青年好一会儿,“你……长大了,还长高了?”
“……”
青年别过头,看向远处的书墙,声音闷闷的:“再讲一个。”
海莉薇:“?”
少年:“不是说还有很多吗?”
他的耳朵尖微微发红,“看你刚才的架势,是不想让我去看上面的书吧。反正我也暂时出不去。”
所以,不如听她讲会儿故事?
这个理由也着实是拙劣。
海莉薇重新翻开书页,开始念起第二个故事:
“《不会说谎的小狐狸》:在一片被谎言笼罩的森林里,住着一只只会说真话的小狐狸……”
她不知道念了多少个故事,从《爱提问的小兔子》到《星星变成的沙子》,从《会唱歌的石头》到《追逐影子的猫》。
每念完一个,她就停下来,看着青年的反应,或者说,她在等待他像前几次的闯入者那样,在某个瞬间光芒一闪,消散无踪。
青年没有去触碰书架,他大部分时间都只是沉默地听着,只偶尔会皱一下眉头。
在海莉薇念完《总也吃不饱的月亮熊》后,青年的身影开始变得有些透明。
“啧,要醒了?”他低语一声,语气有些烦躁,似乎对这短暂的安宁被打断感到不快。
他抬起头,目光沉沉,那张苍白精致的脸又恢复了以往的冰冷与疏离:“故事讲得不错,神明大人,虽然都幼稚得可笑。”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彻底化作点点微光,消散在书房中。
海莉薇看着空空如也的地板,沉默了几秒,抬起头,对着虚空轻唤:
“瓦莎柯。”
白袍黑发的规则化身瞬间在她身边凝聚成型。
“主人。”
海莉薇开门见山,“为什么他能频繁闯入?又为什么他能记住之前在这儿的事?概率趋近于零的事件,连续发生两次,就不是意外了。”
“这或许就是差一点吧。”
海莉薇:“差一点?”
“是的,差一点。”瓦莎柯解释,“他的命格,与‘书’认主的命格,差一点。他的理想、抱负、对知识的渴求,都与‘书’的本源产生了共鸣。所以他能频繁感应到这里的存在,甚至突破梦境的壁垒。但他终究无法成为‘书’真正的主人。”
“若借用您曾阅读过的一些低维位面的命理学来解释,‘书’所认可与锚定的持有之格,乃是‘火木通明’的纯粹贵格。这是命理中象征智慧与名声的贵格——木主仁,火主礼,木火相生则文明昌盛。成格者需命局纯粹、五行平衡,行运得宜,方能显达。”
“您正是此格的体现。木火相生,生生不息,格局清奇澄澈,无秽气掺杂,更无破格之神来搅乱平衡,是以能入主此间,掌万象之典。”
“而他更像是‘木火通明,带煞成象’。火木交辉,本应是燎原之势,却因命格中藏有‘劫刃’凶星,导致火过旺而木焦枯,聪明反被聪明误,最终火木交煎,劫刃藏锋。”
“他的命格煞气太重。差了一点纯粹、一点平衡、一点与‘书’的契合。所以,他能看见门,却推不开;能靠近光,却无法融入。”
“差一点吗?”
海莉薇轻声重复,语气里也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就像两颗本应在同一片星空中交辉的星辰,却因命运的细微偏差,一颗成了照亮书海的太阳,一颗成了在黑暗中独自燃烧的流星。
“需要我帮您推演他的未来吗?您似乎对他很感兴趣。”
海莉薇摇了摇头,“不必了。”
“至少,他在这里的时候,能安安静静听完一个故事。”
……
海莉薇再次见到青年时,距离上次分别已经不知过去了几许时光。毕竟在这里,时间的度量本就模糊。
只是这一次,青年出现得悄无声息,不再有那些跌跌撞撞的动静。
他静静靠在远离书架的角落阴影里,身形似乎比上次更清瘦了些。一头曾经柔顺亮泽的蓝发显得有些干枯黯淡,几缕发丝凌乱地贴在额角。最触目的是他左肩处,衣物的布料上浸开了一片黑褐色的污迹,边缘也隐约可见干涸的痕迹。
青年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吓到神明大人了?”
海莉薇捧书的动作顿住。她看着他肩上的伤,和那双褪去戾气后显得有些沉寂的眼睛,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选择了重新闭上。
她抿了抿唇,转身从旁边的矮几上拿起那本《森林里的奇妙童话》。
青年却在她之前先一步开口:
“今天的我,不太想听童话故事。”
“只是聊聊天,”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坦诚:“就当是一个迷路又倒霉的家伙,想找个地方喘口气。可以吗?”
海莉薇和青年对视着。
纠结……然后无奈妥协。
“你想聊什么?”
青年望向书房仿佛没有尽头的穹顶,红瞳里映不出具体的影像,里面只有一片燃烧后的空洞与茫然。
“聊聊,当你坚信一条路是对的,为此付出一切,撞得头破血流,却发现身边的人要么远离、要么嘲笑、要么打压。想方设法把你拖回他们觉得安全的轨道。”
“你们神明也会遇到这种时候吗?明知前路可能是万丈深渊,却还是会义无反顾地跳下去吗?”
青年突然低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大,最后自己把自己呛着,咳嗽几声,继而恢复冷静,“他们说我是疯子,说我的路是错的,说我追求的真理是毁灭的导火索……”
海莉薇打断他:“我不是你认知中的那种神明。我不司掌命运,不回应祈祷,我的道路就是这里的书。”
她指了指周围浩瀚的典籍,“但就选择而言,根据历史记录,许多被后世称为神明或伟人的存在,在做出关键抉择时,往往并非看到了明确的成功。”
“他们只是无法容忍另一种可能性。无法容忍世界停留在他们认为是错误或者不够好的状态。即使那条对的路上布满了荆棘,甚至可能没有终点,但不走去试试的话,对他们而言,痛苦是远超肉体的创伤和他人的否定的。”
“这听起来很蠢,是吗?”海莉薇歪了歪头,“反本能。但有时候,驱动前进的,恰恰是这种无法妥协的蠢。”
青年怔住,他预想过各种回答:高高在上的训诫、空洞的鼓励、或是漠不关心的无视……
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近乎冷酷的理性分析。奇怪的是,这份理性的冷酷反而让他胸口那团灼烧的郁结略微松动。
青年嘴角扯开一个讽刺的弧度,“至少你没有像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一样,对我说出‘放弃吧’‘听听大家的意见”这种蠢话。所以……”
“谢谢。”
海莉薇点了点头,“不客气。”
“你的伤口,需要处理。这里无法治愈来自你那个世界的现实伤害。”
青年低头看了看自己肩头狰狞的伤,“无所谓,醒来之后我自己会处理。”
他尝试挪动身体,却牵扯到伤口,忍不住闷哼一声。
海莉薇看着他强忍疼痛的样子,忽然开口:“我的意思是,身体的伤,这里或许无法根治。但另一种伤口,或许可以暂时缓解。”
青年抬眼,红瞳里闪过一丝不解。
“你带着这样的伤出现在这里,难道不是因为心也受伤了吗?”海莉薇看着他肩膀上的伤,若有所思。
“你……”青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低声道,“果然很奇怪。”
不过这次,他的语气里没了最初的轻蔑,反而多了些什么。
光芒再次将青年带离,书房重归寂静。
海莉薇站在原地,看着青年消失的地方,轻轻叹了口气。
“这次又没能坚守住置身事外的底线。”她对着虚空自语,眼底浮现困惑。
瓦莎柯的身影适时出现,她手中捧着一卷新整理的目录,“您在困惑什么?”
“作为一个神明和这里的主人,我是不是不太合格?因为我总是忍不住回应他。”
瓦莎柯将目录放在一旁的矮几上,白纱下的面容看不清表情,“规则是死的,存在是活的。如果您耐不住永恒的寂静,想与误入者交谈,那便交谈吧。”
海莉薇有些意外地看向她。
“因果的纠缠,并非全然是洪水猛兽。细微的涟漪,只要不触及根本,便不会引发颠覆性的后果。”瓦莎柯解释,“与人交谈、听人倾诉、甚至给予些许不涉及核心规则的安慰,只要分寸得当,并不会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凝重:“但有一条底线,您必须时刻谨记,绝不能有丝毫逾越。”
“什么?”
“名字。”
“真名,是最短的咒语,也是灵魂最深处的烙印与钥匙。凡人向神明祈祷,往往只知神职与尊号,不知其真名。正因如此,神明才能高居神座,保持距离与超然。”
“如果您的真名被他人知晓,尤其是被一个命格特殊、意志强烈且与您已有因果链接的个体知晓,所产生的羁绊与影响,将远超普通的呼唤。它可能会成为对方无意中影响您意志的渠道,甚至可能在某些极端条件下,对您的位格构成威胁。”
海莉薇若有所思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