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宝座之上,那道原本笼罩在威严与疏离感中的身影,也随之松懈下来。
冰之女皇轻轻吁出一口气,当她再次开口时,那股属于神明的压迫感悄然散去,语气里甚至带上了点真实亲切的笑意:
“能够在至冬的土地上,真真切切地看见你,我由衷地感到高兴。”
海莉薇也叹了口气,只是她的叹息里不是释然,而是无奈。
“毕竟,是您率先向我们投出了橄榄枝。投桃报李,是理所应当的礼节,更何况,我也确实没什么可供选择的去处。”
“不过,恕我直言,”海莉薇继续说道,“我对于您所说的那个理想缺乏感同身受的实感。”
她措辞谨慎,却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所谓的推翻天理统治,在我听来,显得有些过于宏大和虚无缥缈。”
“我甚至无法完全理解,您为何执意要掀起这场对抗,这无异于将整个至冬置于前所未有的风险之中。”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直视着宝座的方向,“除了那个作为变量存在的‘书’之外,我的存在本身,对于您的宏图伟略而言恐怕,恐怕毫无意义。”
冰之女皇并未立即回应。只是片刻后,她抬起手,指尖在空中轻盈划过。
冰蓝色的元素光芒流淌汇聚,瞬息间在大殿中央凝成了一方晶莹剔透的虚拟棋盘。
“海莉薇,不知道你是否听闻过一个问题——”
“在一个无限的方格棋盘上,你我两人轮流行动。规则如下:
我每一步的棋子可以无视地形阻隔地跳跃到距离当前所在位置≤K的任意格子之中,但落点必须是无障碍的空格。而你,每一个回合,可以在棋盘上任意一处未被占据的空格,竖起一道永久性的障碍。”
“胜败的条件是:倘若我被逼入绝境,无处可移,便是你获胜;倘若我能永远找到可移动的格子,则我永不落败。”
女皇的指尖虚点在棋盘上一个闪耀着微光的位置,代表着她自己。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是否存在某一个确定有限的K值,能够确保我拥有绝对的必胜策略?”
海莉薇的视线落在变幻莫测的虚拟棋盘上,沉思了片刻:
“如果是基础的简化模型,我所知道的是,当K=1时,即每次您只能移动到相邻的格子……”她的目光追随着棋盘上模拟出代女皇的光点,在对手步步为营的封堵下,依然顽强地寻找着出路,“在这种条件下,我知道,理论上您将永不会成功。”
冰之女皇微微颔首,珠帘轻晃,“没错。”
“然而,一旦K≥2,我便拥有了取胜之法。”
棋盘上的局势骤然一变,光点灵动闪烁,每一次跃迁都跨越了更大的尺度。
“决定胜负的关键参数,有时仅仅相差1,但却足以导致战局的结局发生根本性的逆转。”
冰之女皇的暗示变得更加明显:
“我如今的处境,就如同那个至关重要的1,但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敌方的棋子,每一回合都在随机封锁一个格子,这正是‘环境’对我进行的实时侵蚀。”
“我的每一步行动,都必须确保我的机动半径,一次性且永久地高出环境侵蚀速率至少一个级别。”
“否则,等待我的,就只有必败的结局。”冰之女皇的声音里浸染上一丝宿命般的冷冽。
“……”
“你看,即便我的K值成功地增长到了2,我所面临的,也绝非一劳永逸的通途。”代表冰之女皇的光点在无限棋盘上进行了一次超长距离的战略机动,轻松摆脱了模拟围堵。
“任何一步的偏差,任何一次的判断失误,都可能让之前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从永恒的边缘跌回必败的深渊。”她凝视着海莉薇,目光坚定,“我需要汇集更多的力量,需要不断吸纳新的变量加入,从而让这个关键的K值持续增大。只有这样,我才有可能真正地迈开脚步,无所畏惧地走向我所期望的那个未来。”
“所以,那一点额外增添的力量,从来就不是什么锦上添花的点缀,而是决定着我的理想能否真正生根发芽、乃至存续下去的绝对权杖。”
她需要他们——无论是赞迪克打破常规的智慧与执行力,还是海莉薇身上所代表的超出预设的“不确定性”本身。
那微小的1,正是划分凡俗与超凡、囚徒与弈者的天堑。
“至于你所不解的,我执意要反抗天理的理由,也可以给你一个毫无保留的答案。”
“并非出于狭隘的个人仇恨,”冰之女皇的视线落向宫殿的高高的穹顶,“而是一场被逼无奈的自救。不仅是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人类本身的救赎。”
“许多人,提瓦特大陆的子民,甚至其他尘世执政,都以为我的反叛,仅仅是源于当年坎瑞亚覆灭之时,天空岛的袖手旁观,以及那冻结了古国最后余晖的寒天之钉所带来的刻骨之痛。”她摇摇头,“但这只是表象,或者说,是最后的一根导火索。”
“真相,远非如此。”
她的指尖划过虚空,悬浮的虚拟棋盘隐去,“在我眼中,天理,从来就不等同于正义。祂更像是一个冻结轮回的看守者。”
“我真正的敌人,不是天空岛本身,而是天理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维护的轮回体系。”
“整个提瓦特世界,被所谓的虚假之天所包裹。每个人的命运,都像是写在了命之座上的剧本。文明一次次地萌芽、生长、发展到璀璨的顶点……然后,在天理的意志下,被无情地清零,一切从头再来。”
“这种无限重复、被设定好的轮回,才是真正的的恶。”
“我所欲求的,从来不是什么权力和统治。我要的,是将这个世界从既定的剧本里彻底解放出来,给予所有生灵一个能够自己选择道路、自己谱写故事、自己经历痛苦与欢愉,最终实现真正的‘诞生’与‘死亡’,而非作为提线木偶,按照写好的脚本走完一生的机会。”
“——一个真正地‘活一次’的机会。”
“如果被天理庇护与爱着的代价是彻底失去进化、成长、探索未知的权利……”
“那么,人类,就只剩下生理意义上的存续,与被圈养在栏中等待宰杀的家畜无异。”
“既然如此,”冰之女皇的声音带着残酷的悲悯与决断:“我愿做那个屠夫。”
“去亲手毁掉这看似安全的护栏,再将驯化的生灵放归荒野。”
“哪怕它们当中,可能会有大半因此而死去,但只要能有哪怕一小部分幸存下来,它们就有机会成为真正的狼。”
海莉薇怔在原地。
女皇的话打破了她固有的认知。她曾以为这位女皇与其他追逐权势者别无二致,不过是觊觎更高的王座。
可现在她才明白,这根本不是什么野心。
而是一场前所未有的革命。
……
在愚人众士兵的引领下,海莉薇回到了那座如今归属于“多托雷”的研究所。
她还沉浸在不久前与冰之女皇的谈话所带来的震撼中,只最后找了个休息区的茶水吧台坐下思索。
而研究所的新主人,“多托雷”,或者说赞迪克,显然已经迅速进入了角色。
他不仅大致了解了研究所的布局和现有项目,甚至已经开始着手重新规划后续的工作安排了。
赞迪克一边翻阅着厚厚的项目档案,一边对直属下属吩咐:
“这些延续自迪佩尔的研究,大部分思路保守,缺乏开创性,无聊透顶,可以直接叫停。”
“好的,大人。”
“那几个涉及能量转换效率和材料耐受极限的项目,还有点意思,资源投入可以翻倍。”
“好的,大人。”
“另外,我还需要添加几个之前限于条件无法开展的预备课题……”
“好的,大人。”
“你是复读机吗?”赞迪克不满。
“属下不敢。”
赞迪克眉头微蹙,显然对直接接手的行政事务感到棘手:“以及,一些无法避免的人员管理和调度。我对这里的研究员能力分布还不熟悉,看来初期不得不花费不少精力在这上面了。”
他合上文件,让人退下,然后转向海莉薇,走了过去。
“看来,接下来的几天甚至更长时间,我都会相当忙碌。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陪伴夫人了。”
海莉薇点了点头。“女皇陛下也给了我新的任命,让我去她身边担任什么执行的贴身秘书。”
赞迪克挑了挑眉:“哦?那工作内容具体是?”
海莉薇摇了摇头:“不清楚。”
不过更重要的事情是……
“之前我们在须弥沙漠偶然得到的那本书,我已经把它交给女皇陛下了。”海莉薇平静地说道。
“嗯?”赞迪克应了一声,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意外。
“在至冬宫的时候。女皇陛下似乎对它的执念非常深。”海莉薇回想起女皇接过那本由纯粹光芒构成的“书”时,眼中闪过的郑重与渴望,“她的态度让我觉得,这件东西或许不仅仅是一件值得研究的奇物,更可能是一个能逆转将来结局的重要道具。”
赞迪克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平淡,“那样啊,没有就没有了吧。”
他耸耸肩,带着点无所谓的洒脱,“虽然那个未知的存在确实是个非常值得深究的课题。不过,这世界上让人兴奋、值得投入的谜题多得是,又不是只有这一个。”
海莉薇微微颔首:“我也这么想。”
她赞同这个观点,一件自己无法真正掌控、甚至可能带来未知风险的东西,不如交给更有能力、且明确知道如何利用它力量的人。这才是明智的选择。
不过,自从在至冬宫里看着那本“书”的光辉从自己体内被女皇的力量剥离、最终消失在对方掌心之后,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就始终盘踞在心口挥之不去。
这感觉很陌生。
海莉薇向来理性,很少为外物的得失而困扰。可这次不同。“书”似乎不只是外物,更像是曾经成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它的离去,仿佛也是带走了她的一部分。
算了算了,或许只是错觉呢?大概是长途跋涉加上气候骤变的不适应,睡一觉就好了。
为了驱散这种微妙的不适感,海莉薇从随身的包里摸出一张银白色的卡,在赞迪克眼前晃了晃。
“哦,还有一件事。”她很是刻意地在语气里带上了点轻快的语调,“鉴于我的损失,女皇陛下给了我一张存款1000万摩拉的银行卡,随时可以在北国银行取用。”
1000万呐!她这辈子都没摸过这么多摩拉!
赞迪克也是眼睛一亮,脸上立刻堆起一个灿烂到甚至有点谄媚的笑容。
“哎呀呀,我刚接任「博士」一职,这么快就有眼光独到的投资人慕名而来了吗?真是令人感动。”
海莉薇看着他这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憋住:
“……不要脸。”
……
翌日清晨,海莉薇循着昨日的记忆,再次来到了巍峨肃穆的至冬宫。
结果就是被赶了出来。
“海莉薇卿,目前我并无特别需要你协助处理的事务。”女皇的声音透过珠帘传来,“你现在可以自行安排时间,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过两日我有需要,自然会派人来找你。”
好吧。没有具体的职责、没有明确的目标、甚至没有一个固定的办公席位。
这个执行秘书的官职果然就是一个障眼法吧。不过海莉薇也不讨厌这种屁事不干还能月底领全额工资的生活就是了。
离开宫殿时,海莉薇只觉得茫然。
“好无聊啊。”
她没有选择返回那座归属于多托雷的研究所。毕竟那家伙现在肯定跟打了鸡血一样忙得热火朝天。
鲜明的对比只会加剧衬托出她的毫无价值和可怜。
明明昨天还以为会参与到什么翻天覆地的事业中去……
结果……
“唉……”
在第无数次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仰天长叹后,跟随在她身侧负责护卫兼引导的愚人众侍从小心翼翼地开口:
“海莉薇阁下,您是否是觉得有些无聊?”
海莉薇脚步未停,目光扫过街边一座被冰雕装饰的喷泉,没有否认。
侍从见状,继续恭敬地询问:“是否需要属下为您推荐一些适合打发时间的娱乐活动?”
海莉薇本想习惯性地拒绝,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说吧。”她淡淡地回应,允许他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