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莉薇松开握着母亲的手,退后一步,摊开双手:
“试试看,妈妈。别管那本手册上写的‘完美催化剂’是什么。放下‘应该’、放下‘精确到小数点后几位的配比’。问问你自己的心,此刻,在这混乱、不完美、充斥着硫磺味和未知的‘当下’,什么材料让你觉得‘就是它了’?哪怕它荒谬、不稳定、不符合逻辑。”
实验室里,只剩下坩埚中溶液剧烈沸腾的“咕嘟”声,以及梅里沉重而急促的呼吸。海莉薇的话语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她精心构筑了半辈子的、由精确计算和完美预期铸成的精神壁垒上。
梅里的目光在海莉薇和那盆蔫头耷脑的须弥蔷薇之间来回游移。
女儿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妥协,却也没有指责,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理解。而那盆蔷薇……那盆被她评价为“缺乏严谨性”的“失败品”,此刻在混乱的实验台上,在硫磺与水银的致命气息中,却显得如此鲜活而真实。
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完美”最无声也最有力的嘲讽。
“我……”梅里的嘴唇颤抖着,声音干涩。
她低头看着手中紧握的镊子,那冰冷的金属触感曾是她安全感的来源,此刻却显得沉重而多余。她又看向摊开的《嬗变之仪》,那些让她确信能掌控一切的公式和定理,在眼前模糊、扭曲。
一种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
不是对实验失败的恐慌,而是对失去掌控、对未知、对“不按计划行事”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恐惧曾是她驱动自己追求完美的动力,此刻却成了勒紧灵魂的枷锁。她能清晰感觉到脚下紫水晶的冰冷触感正向上蔓延,仿佛要将她彻底拖入永恒的禁锢——禁锢在“完美”的执念里。
“只有完美的结果,才能……”她喃喃重复着自己未说完的话,却再也接不下去。
才能证明什么?证明她是对的?证明她有能力将女儿塑造成“完美”的样子,避免重蹈自己或丈夫的“覆辙”?这些念头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海莉薇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着,无声无息,如同黑夜大海里的灯塔。
梅里的视线再次落在那盆须弥蔷薇上。叶子边缘焦黄卷曲,花瓣稀疏,颜色也不够鲜艳。但它还活着。在实验室这个对它而言严苛的环境里,在她偶尔的、并非出于严谨实验目的的浇灌下,它倔强地活着。它不需要符合任何教科书上的标准,它的存在就是它最大的意义。
就像……海莉薇。
一个念头,如此荒谬、如此违反炼金术基本法则,如同野草般在她混乱的思绪中破土而出。它微弱,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身的悸动。
“荒谬……”梅里低语,声音带着近乎崩溃的沙哑,却又奇异地夹杂着一丝解脱。她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那刺鼻的硫磺味似乎也变得不那么令人窒息。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镜片后的目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学者的锐利审视并未消失,但其中掺杂了更多——痛苦、挣扎,以及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她不再看沸腾的溶液,不再看稿纸和手册,甚至不再看海莉薇。她的目光,牢牢锁定在那盆不起眼的须弥蔷薇上。
她做了一个让海莉薇都微微屏息的动作。
在赞迪克略带惊讶的注视下,梅里伸出手——不再是拿起镊子或烧杯——而是直接、甚至有些粗暴地,从那盆蔫蔫的蔷薇上,摘下了一片边缘焦黄、带着虫咬痕迹的叶子。
然后,她转过身,面对那锅象征着“硫”的固定与“汞”的流动、正在临界点疯狂沸腾、颜色变幻莫测的溶液。
没有犹豫,没有计算,没有翻阅手册寻找依据。
她只是凭着那一瞬间内心涌起的、近乎本能的冲动,将那枚代表着“不完美”、“生命力”和“真实”的叶片,投入了沸腾的漩涡之中!
“嗤——!”
叶片接触高温溶液的瞬间,发出一声奇异的、仿佛能量被瞬间吸收的嗡鸣。
紧接着,坩埚中疯狂变幻的光芒猛地一滞。
并非归于平静,而是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景象:沸腾的溶液中心,以那片正在迅速消融的蔷薇叶为原点,一圈柔和的、如同春日新芽般的翠绿色光芒荡漾开来。这光芒迅速扩散,奇迹般地压制住了原本狂暴的硫磺暗红与水银银白,让它们不再相互冲撞撕裂,而是如同被驯服的溪流,开始围绕着那点翠绿的核心,以一种和谐而充满生机的韵律缓缓旋转、交融!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理论描述的完美结晶析出。只有一种全新的、动态的、生机勃勃的平衡,在坩埚中诞生。
它不稳定,它不“完美”,它充满了未知的变化,但它确确实实地存在着,并且……无比真实。
与此同时,梅里脚下那向上蔓延的紫水晶,骤然停止了生长。那冰冷的、禁锢的感觉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留下脚踝处一圈淡淡的、正在快速消融的紫色印记。她怔怔地看着坩埚里那奇妙的一幕,又低头看看自己恢复自由的脚,最后,目光缓缓移向海莉薇。
实验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梅里脸上没有成功的喜悦,只有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近乎虚脱的茫然。她嘴唇翕动着,最终,只发出一个极轻的、带着颤抖的声音:
“……海莉薇?”
这声呼唤,不再有焦躁,不再有控制欲,只剩下劫后余生的不确定和……寻求确认的脆弱。仿佛在问:我这样做……是对的吗?这就是……你所说的“存在”?
海莉薇看着母亲眼中那层厚厚的、名为“完美”的坚冰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底下真实的、带着迷茫却也蕴含生机的柔软。她走上前,没有拥抱,只是再次轻轻握住了母亲因激动和脱力而微微颤抖的手,给予她一个坚定而温暖的微笑。
“看,妈妈,”海莉薇的声音轻柔,却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它‘活’了。和你一样。”
就在梅里完成嬗变、硫汞之镜的力量被成功驾驭平衡的瞬间,整个齿轮咬合的秘境空间猛地一震!连接着水晶心脏的紫黑色能量脉络剧烈地闪烁了一下,仿佛被强行干扰。
“呃啊——!!!”阿尔贝里希那沙哑重叠的咆哮从水晶心脏深处炸响,充满了被冒犯的狂怒和一种……力量被强行干扰的痛苦。水晶内模糊的人影疯狂地扭动、冲撞着内壁,试图重新掌控局面。
就在这突如其来的能量震荡、空间结构出现短暂紊乱的刹那!
在远离平台、一片由巨大倾斜齿轮投下的浓重阴影和几根断裂、散发着不祥紫光的晶柱构成的隐蔽角落里,一道人影无声地浮现。
卡尔·福勒。
他不再是须弥城那位衣着光鲜、笑容虚伪的富商。此刻的他,面容枯槁得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
昂贵的礼服破烂不堪,沾满污渍和干涸的暗红色血迹,布料被撕裂,露出下面布满伤痕的皮肤。他的脸色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眼窝深陷,颧骨凸起,嘴唇干裂。只有那双深陷在眼窝中的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非人的、偏执到极点的疯狂火焰,仿佛在燃烧他仅剩的生命力。
他的右手以一种极其怪异的、保护性的姿态,死死按在左胸口心脏的位置——不像捂着伤口,更像在禁锢着什么。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从他紧捂的指缝间,透出一种极其规律、极其清晰的暗红色光芒!
“噗通……噗通……噗通……”
伴随着每一次光芒的明灭,一声沉闷而有力的搏动声清晰地传来,穿透了齿轮的轰鸣和阿尔贝里希的咆哮,直接敲击在海莉薇和赞迪克的耳膜上!
那不是心跳声,却比心跳声更诡异、更令人不安。
赞迪克几乎是瞬间就锁定了那片阴影。
他那双一直带着玩味和戏谑的红瞳,在捕捉到卡尔身影和那诡异搏动声的刹那,骤然收缩,瞳孔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刀锋般的锐利。脸上的慵懒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捕猎者般的警觉和一丝……混杂着厌恶与极度兴趣的复杂神情。
“呵……”赞迪克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危险气息的冷笑,身体不动声色地、极其自然地向前滑了半步,恰好将海莉薇和刚刚脱困、还处于震惊虚弱中的梅里挡在了身后。
他的目光如同冰锥,死死钉在卡尔身上,嘴角却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瞧瞧这是谁?我们的‘慈善家’福勒先生?看来你不仅喜欢掘金,还喜欢掘些……更‘有趣’的东西?”
卡尔对赞迪克的嘲讽置若罔闻。他那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根本没有看赞迪克,也没有看一脸茫然的梅里,而是像锁定猎物的毒蛇,死死地、贪婪地、带着一种病态的渴望,聚焦在海莉薇的腰间——那块被她贴身收好的、散发着内敛温润光晕的紫色结晶。
那块结晶,纯净、稳定,内部仿佛流淌着星云与无数细碎的光点,蕴含着强大而温和的灵魂力量。在卡尔眼中,它成了这污秽世界里唯一的圣杯,唯一能救赎他沉沦灵魂的希望之光!
“结晶……”卡尔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枯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充满了令人不寒而栗的渴望和孤注一掷的癫狂,“给我……把它……给我!那是……最后的钥匙!”
他捂着左胸的手猛地收紧,指缝间透出的暗红光芒和那“噗通、噗通”的搏动声瞬间变得更加急促、更加响亮!仿佛那颗被他禁锢在掌下的“心脏”,也在呼应着他疯狂的欲望,剧烈地挣扎、渴求着那块结晶!
海莉薇的心猛地一沉。她看着卡尔那死灰色的皮肤下隐隐流动的暗紫色纹路,感受着他身上散发出的、与这秘境同源的污浊深渊气息,尤其是那从他指缝间透出的、带着强烈不祥感的搏动红光——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成形。
“卡尔·福勒!”海莉薇大声呼喊,试图唤醒对方一丝理智,同时不动声色地将母亲护得更紧,“你胸口那东西,根本不是心脏!那是深渊的造物!是秘境在侵蚀你!看看你自己!你已经被污染了!”她敏锐地察觉到,那搏动声与水晶心脏的节奏隐隐呼应,仿佛同出一源。
“污染?侵蚀?”卡尔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话,发出一阵扭曲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笑声,充满了绝望的嘲弄。“哈哈哈…海莉薇,你这天真的学者懂什么代价!懂什么真正的渴望!”
他猛地扯开本就破烂的衣襟,露出了左胸口骇人的景象!
那里没有皮肤,没有血肉,只有一个嵌入胸膛的、由暗紫色水晶和扭曲金属构成的粗糙炼金装置!
装置的核心,正是一颗悬浮在粘稠暗红色能量液中的、不断搏动的、布满紫黑色脉络的人类心脏!
心脏每一次收缩舒张,都泵出粘稠的、散发着硫磺与腐朽混合气味的暗红液体,沿着装置的导管流入卡尔的身体。心脏表面覆盖着细密的、仿佛活物般蠕动的符文,正是这些符文散发出那规律而诡异的红光和搏动声。海莉薇敢肯定,那些符文是深渊知识的具现。
“看到了吗?!”卡尔的声音因激动和痛苦而尖利,枯槁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颗搏动的心脏,眼神狂热得令人心寒。“这才是…真正的‘等价交换’!超越生死的‘嬗变’!我付出了财富、名誉、健康…甚至灵魂!从这该死的秘境深渊里,从这炼金术士遗留的‘宝藏’中,我窃取了这份力量!我炼化了这颗心脏!”
赞迪克挑了挑眉,瞬间了然。
原来硫汞之镜里缺失的另一个人,就是卡尔.福勒。他必然经历了硫汞之镜的另一重炼金幻境,破解了与“固定的硫”相反的“流动的汞”这一陷阱。只是不知他具体经历了什么,那颗诡异的心脏,正是他在硫汞之镜中用执念创造的炼金之物。
卡尔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海莉薇腰间的结晶:“我的妻子艾米莉……它承载着艾米丽最后的心跳……她因心脏衰竭而死,但她的生命印记我保留了!我冰封了她的身体,保存了她最后的气息!这颗心脏,融合了深渊的力量和愚人众都在追求的坎瑞亚炼金术精华!它蕴含着逆转死亡、让心脏重新跳动的可能!”
他的话语如同疯狂的呓语,却清晰地揭示了他的目的——为了复活亡妻,他不惜将自己变成深渊的容器,窃取并炼化了这颗被污染的“心脏”,而海莉薇手中纯净的紫结晶,则被他视为完成亵渎仪式的最后关键——稳定深渊狂暴之力、承载灵魂回归的纯净容器。
“但深渊的力量太强!太混乱!”卡尔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痛苦和挣扎的表情,但很快被更深的疯狂淹没。“它需要调和!需要锚定!需要纯净的灵魂力量作为基座!而你,你手里的那块结晶,是蕴含生命之息的普纽玛!它就是最后的拼图!把它给我!只要有了它,我就能完成仪式!我就能让艾米丽的心脏重新在她胸膛里跳动!让她回来!让弗朗西斯重新拥有他的母亲!”
普纽玛……海莉薇皱了皱眉,她从未听过这个名词。
而且对方这个状态很有可能已经被深渊力量侵蚀污染了。就是不清楚卡尔.福勒加入愚人众和私底下研究生物兼容合金的目的是否就是为了他离世的妻子。
如果是这样,那他这个人一开始也不怎么正常。
“你疯了。”赞迪克的声音冰冷又平静,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细长的紫水晶椎体,直指卡尔。他能感觉到卡尔的生命力正被那颗“心脏”疯狂汲取。
“既然如此,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了……谈判失败。”卡尔.福勒枯槁的右手伸出,手指向上做出抓握的姿势。
他手臂上黯淡的岩元素神之眼瞬间爆发出浑浊的土黄色光芒,其中夹杂着浓郁的紫黑色深渊气息。
“轰隆隆!”地面剧烈震颤!数根尖锐的、由被深渊污染的紫黑色水晶混合着坚硬岩石构成的巨大尖刺,如同地龙翻身般破土而出,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朝着赞迪克和海莉薇的方向狂暴刺去!攻击范围之大,甚至将虚弱的梅里也笼罩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