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液与住院是件无聊且浪费时间的事。
护士小姐将一摞绘本放在床头柜上,笑容温柔:“小朋友都爱看这些哦~”
海莉薇盯着封面上的卡通动物,眉头微皱:
内容分析:低龄向,认知水平适配2-4岁幼儿。
图画占比:87%。文字信息密度过低。
逻辑漏洞:会说话的蘑菇违反生物学基础理论。
“不需要。”她礼貌拒绝,“请换成《量子数学》或《微分比例》。”
护士的笑容僵在脸上。
等护士小姐浑浑噩噩地离开,赞迪克随手翻开一本《小熊的一天》,夸张地朗读:
“早上,小熊吃了三罐蜂蜜——”他戳戳海莉薇的脸颊,“看看人家,多会吃!”
海莉薇面无表情地抢过绘本,却在翻页时突然顿住——
小熊的蜂蜜罐上,印着模糊的化学式:c?h??o?。
“印刷错误?”她下意识凑近查看。
赞迪克偷笑:“说不定是某个落魄的学者兼职画插画呢。”
他翻开内页,指尖在某幅插画上轻点,“看这里。”
画中小熊的树屋墙上,挂着一幅歪歪扭扭的“装饰画”——仔细看去,竟是简化版的数学方程。
接下来的半小时里,两人像解谜游戏般翻遍所有绘本:
《小兔子乖乖》的胡萝卜田里,土壤剖面图标注着完整的氮磷钾比例。
《三只小猪》中,大灰狼撞墙的瞬间,背景里飘着微小的冲量计算公式。
就连最幼稚的《拔萝卜》,老爷爷的草帽上都绣着麦克斯韦方程组的花体字。
海莉薇的手指停在最后一页的版权信息上:
“插画师:K.d.”
父亲来探望时,就看见海莉薇的病床上散落着绘本,而她正用笔在某页空白处画着什么。
“这是什么?”他指着绘本空白处那个看似幼稚的图案。
海莉薇抬起头,眼神平静:“真菌繁殖模型。”
父亲凑近一看——
蘑菇的菌盖上,用极细的笔触标注着:
孢子扩散速率:v=√(2gh)
菌丝网络:类似神经网络拓扑结构
生长周期:符合斐波那契数列
“你在……分析童话绘本?”父亲的声音有些干涩。
“纠正错误。”海莉薇没察觉到父亲的异常,只继续低着头,看着原书上会说话的蘑菇,“真菌没有发声器官。但它们的菌丝网络确实能传递电信号……”
父亲拾起她手边那张画着歪歪扭扭蘑菇的草稿纸,呼吸停滞。
原来,在知识的洪流之下,那个小女孩从未消失。她只是被压缩成了一道暗号,偶尔浮现在数据的缝隙里。
愧疚像冷雾漫上脊椎。
他想起自己从未带她去游乐园,从未问过她喜欢什么颜色,甚至……从未让她选择过想学的东西。
“我究竟是在创造奇迹,还是在谋杀一个孩子?”
“父亲。”海莉薇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小熊吃蜂蜜会快乐。”
父亲僵在原地。
这句话毫无逻辑,没有数据支撑,甚至不符合语法规范——就像一个真正的五岁孩子会说的蠢话。
他张了张嘴,想纠正她,想命令她回病床上休息睡觉,想警告她不要浪费脑容量在无用的童话上……
但最终,他点点头。
“蜂蜜……确实很甜。”
父亲的手指悬在半空,最终轻轻落在绘本的小熊图案上。他指尖摩挲着那个印有“c?h??o?”的蜂蜜罐,仿佛在触碰一个遥远的梦境。
“糖类化合物。”小海莉薇突然说,“但绘本里写的是‘快乐’。”
他想起上周的神经扫描报告——海莉薇的奖赏中枢对草莓蛋糕的反应强度,已经超过了知识输入的峰值。
“奖励的蛋糕吃着快乐吗?”他听见自己说。
“快乐。”
父亲的手微微颤抖。他缓慢地蹲下身,直到视线与病床上的海莉薇平齐。这个动作对他来说如此陌生,仿佛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真正“看见”自己的女儿。
“为什么快乐?”他轻声问,声音里带着实验记录时从未有过的迟疑。
海莉薇歪着头思考,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终于像个五岁的孩子。
“甜味刺激多巴胺分泌。”她先给出标准答案,然后又补充道:“但护士姐姐说,快乐是心里暖暖的感觉。”
“要听个故事吗?”父亲突然说。
海莉薇的眼睛微微睁大。这不是计划内的活动,没有效率,没有知识输入,完全不符合他们的日常流程。
“《小熊的一天》第14页。”父亲翻开绘本,声音生涩得像台生锈的机器,“小熊在树洞里发现了一窝蜜蜂……”
他的朗读机械而平淡,但海莉薇发现父亲的手指在悄悄描摹插画里那个歪歪扭扭的方程式——就像她平时在草稿纸上验算时一样。
赞迪克盘腿坐在窗台上,月光穿透他半透明的身体在地板上投下淡淡的光晕。他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这一幕。
“肉麻,”他用只有海莉薇能听见的声音说,“原来老古董也会读童话?”
父亲的声音仍在继续:“……小熊把蜂蜜分给了森林里的小兔子……”
他的声音在读到第三页时突然停住了。
插画角落的草稿纸上,海莉薇用铅笔修改了小熊的蜂蜜配方——
原版:三罐蜂蜜=快乐
修订版:三罐蜂蜜x(多巴胺释放速率\/血清素阈值)=可持续快乐时长
赞迪克盘腿飘在半空,笑得肩膀直抖:“真可爱,连童话都要优化算法。”
父亲的手指悬在那行公式上方,“这是……你加的?”
“嗯。”海莉薇点头,“原版数据不精确。”
“这本绘本……”父亲的声音有些古怪,“是谁给你的?”
“护士小姐。”海莉薇回答,同时悄悄用余光瞥向赞迪克。
后者正在她身后玩弄她的头发。
“插画师……”父亲翻到版权页,指尖在“K.d”的署名上停留,“很有意思。”
他将绘本放到海莉薇眼前——最后一页的夹缝里,藏着一行极小的小字:
「童话是加密的真理。」
……
住院三天,小海莉薇终于健康出院了。
在回家的路上,父亲突然递给她一个小纸盒。
“每天只能吃一口。”他僵硬地解释,“……常温的。”
盒子里摆着六块迷你草莓蛋糕,每块只有拇指大小。
海莉薇眨了眨眼,突然伸手拽了拽父亲的袖子:“谢谢爸爸。”
父亲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地揉了揉女儿的脑袋。
第二天清晨,父亲罕见地没有准时叫醒海莉薇。
虽然海莉薇准时准点便醒了。
她推开实验室的门时,发现所有设备都被重新校准,而父亲的眼睛布满血丝,像是整夜未眠。
“今天不进行常规测试。”他轻声说,“我想尝试……一个新的实验。”
海莉薇歪了歪头:“实验参数?”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蹲下身,轻轻握住她的肩膀。
“这次由你来决定。”他说,“你想学什么?”
海莉薇的瞳孔微微扩大——这是她第一次被给予选择权。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有无数知识名词在舌尖打转,但最终,她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那枚赞迪克给她的硬币。
“我想学……这个。”
硬币在她掌心翻转,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
父亲怔住了。
这不是知识,不是数据,甚至不是「有用」的东西——这只是一个把戏,一个游戏,一个……
「快乐。」
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好。”
实验开始的瞬间,父亲将情感连接的回路与海莉薇交织在一起。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她的世界。
不是冰冷的数据流,而是硬币在指间跳跃的重量感。
不是精确的公式,而是猜错正反面时那一瞬的懊恼。
不是最优化的效率,而是「再来一次」的纯粹期待。
“原来如此……”父亲微笑,“这就是「玩」的感觉。”
……
父亲最近的行为模式出现了显着异常。
根据海莉薇的日常监测数据:
父亲进入实验室的频率下降43.2%;
他在非实验时间接触绘本的概率上升至78.5%;
最令人费解的是,他曾连续17分钟盯着烤箱里的曲奇发呆——这远超出合理观察时长。
厨房里,父亲又开始尝试烘焙,他将烤箱温度精确到±0.5c,用电子秤称量每一克面粉,甚至试图用离心机打发奶油,但成果惨不忍睹——焦黑的曲奇、塌陷的蛋糕、像混凝土一样坚硬的布丁。
海莉薇坐在料理台边,晃着腿看他手忙脚乱地翻看《基础甜点制作指南》。
“你可以建议他直接发明‘分子重组蛋糕机’。”赞迪克发出嘲讽。
海莉薇认真记下这个点子,并告诉父亲,这个“天才的灵感”被轻易采纳。
他允许海莉薇选择今日营养餐后的下午茶:
A.精确切割的3cm3蛋糕;
b.形状不规则的曲奇。
海莉薇盯着那盘不规则曲奇看了5秒,“我选b。”
父亲有些惊讶:“为什么?它的糖分分布不均匀。”
海莉薇拿起曲奇仔细观察:“因为……它像小熊。”
可实际上,曲奇只是烤糊了一角,根本不像任何动物。
赞迪克捂嘴笑着,“完了,你现在连撒谎都充满了童趣。”
烤箱的暖光映在父亲略显疲惫的脸上。他低头看着女儿捏着那块烤糊的曲奇,嘴角微微抽动——这个理由太荒谬了,荒谬到不像海莉薇会说的话。
“小熊?”他轻声重复,目光扫过那块毫无形状美感的曲奇,“……哪一部分?”
海莉薇眨了眨眼,手指在焦糊的边缘点了点:“这里,是耳朵。”
父亲沉默了一瞬。
他忽然伸手,从烤盘里拿起另一块更扭曲的曲奇,端详了几秒:“那这块呢?”
海莉薇的睫毛微微颤动。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曲奇的裂纹分布、碳化区域占比,甚至计算了父亲提问的潜在动机——但最终,她只是轻声说:“……不知道。”
赞迪克托着下巴笑得肩膀直颤。
父亲做了一个连自己都惊讶的动作——从烤盘里挑出另一块更焦的曲奇,”这块……像兔子。”
海莉薇接过“兔子曲奇”,突然将它掰成两半:“分你一半。”
父亲愣住了。这个简单的分享动作,在实验室的几年里从未发生过。
“谢谢。”他接过那半块曲奇,尝到了意料之外的甜味。
海莉薇坐在餐桌前,小口啃着“小熊曲奇”,目光却悄悄追随着父亲的身影。他正背对着她,在终端上快速输入着什么,屏幕反射的光在他镜片上跳动,像是加密的电码。
赞迪克站在她身后,下巴搁在她头顶,“想知道他在搞什么鬼吗?”
海莉薇没回答,但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了个问号。
深夜的实验室亮着幽蓝的光。父亲背对着门口,投影中漂浮着复杂的神经图谱。
海莉薇躲在通风管道里,看到他将一个微型装置植入自己的太阳穴。
“他在尝试破解你的脑波频率,然后尝试更换试验体。”赞迪克的声音在海莉薇耳边响起,“真是疯狂。”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海莉薇的声音很轻,几乎只是气流摩擦声带的震动。通风管道里,她的瞳孔微微收缩,倒映着父亲面前的投影——那是一个被解构的神经模型,属于她自己。
赞迪克没有立刻回答。他半透明的身影趴在她身旁,红瞳微眯,像是在评估某种风险。
“因为他后悔了。”他最终说道,语气罕见地不带戏谑,“但人类后悔时,往往会做更蠢的事。”
后悔?
是的,他后悔了。
后悔将那个会对着蛋糕发呆的小女孩锁在实验室里,后悔用冰冷的电极取代了温暖的拥抱,后悔让一个本该在阳光下奔跑的生命,变成了精密仪器上跳动的数据。
他决定终结这一切。
这不是放弃,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坚持。
如果他能成功复刻海莉薇的神经共振频率,就能证明:
——这项技术可以脱离特殊个体存在,真正造福人类;
——他的女儿将不再被束缚在实验台上,能够像普通孩子一样,拥有选择的权利。
这不是牺牲,而是救赎——用科学家的方式,弥补一个父亲的失职。
赞迪克饶有兴趣地观察她的反应,“要阻止他吗?”
“第103次测试。”父亲的声音在空旷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反向同步协议启动。”
海莉薇的瞳孔微微收缩。她看到父亲的手在颤抖,却依然坚定地按下了启动键。
“他承受不了你的脑波频率。”赞迪克的声音带着少有的严肃,“普通人的神经突触会像过载的电路一样烧毁。”
投影中的波形开始剧烈震荡,父亲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监测屏上的数字疯狂跳动:
【神经兼容性:0.8%】
【记忆区负载:143%】
海莉薇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通风管的金属网格在她掌心留下细密的压痕。她看着父亲咬紧牙关,鲜血从他的鼻腔缓缓渗出。
“真是个固执的老头。”赞迪克轻哼一声,“明明可以直接告诉你……”
他突然愣住,发觉身旁的小海莉薇在流泪。
海莉薇的泪水无声地划过脸颊,在通风管道的金属表面留下细小的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