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盯着赞迪克,许久,忽然叹了口气,把牛奶倒进水槽。“算了,你们玩吧。”
她摇摇晃晃地走上楼去。
赞迪克站在原地,拳头攥得发白。
海莉薇轻拍他的肩膀,“你救了我。”
关键时刻,赞迪克还是很可靠的。
他冷笑一声,“别自作多情。我只是不想收拾尸体。”
阁楼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赞迪克像被按下开关般冲上楼,海莉薇紧跟其后。在堆满杂物的阁楼角落,女人正把脸贴在发霉的墙壁上喃喃自语:“墙里有声音……他们说要把我的脑子换掉……”
“是水管。”赞迪克熟练地从口袋里掏出两粒药片,“您该吃药了。”
海莉薇看着他踮脚够到高处的水杯,倒水时手腕稳得不可思议。这个动作他一定重复过无数次——杯沿磨损的痕迹正好是孩童虎口的位置。
当女人终于蜷缩在破沙发上睡去,赞迪克蹲下来收拾散落的药瓶。海莉薇注意到他特意把某种蓝色药片藏进了袖口。
“那是?”
“解毒剂。”他头也不抬,“下次她往牛奶里加料时用的。”
海莉薇脸上的表情有些迟疑,“她经常这样?”
“你是指她分辨不清毒剂和正常食物的区别,还是指臆想症?”不用等海莉薇回答,赞迪克便继续道:“这些行为都是自她疯后开始的。”
“你的父亲呢?”
“他接受不了家里有个疯女人和拖油瓶,已经很久没回来了。”
月光透过脏兮兮的窗户照进来,把男孩睫毛的阴影投在青黑的眼圈上。海莉薇帮他拿来了扫帚:“你每天就这么过?”
“不然呢?”他看着破碎的玻璃瓶碎片被扫走,碰撞发出了刺耳的声响,“你要可怜我吗?像那些来拜访的邻居一样……”
“我在想,”海莉薇从衣服口袋掏出几颗薄荷糖,“要不要试试这个?薄荷味的能让人清醒,甜味也会让人开心。”
赞迪克盯着她掌心看了很久,突然伸手。他的指尖冰凉,带着研磨草药留下的粗糙触感,在海莉薇的掌纹上划过一道颤栗的轨迹。
“你的生命线很长。”他声音沙哑,拇指按在她腕间跳动的脉搏上,“但这里有条分叉……十岁左右应该生过一场大病。”
海莉薇惊讶。
男孩的指尖继续向上游走,停在她虎口与中指的茧上:“你经常用笔,不过虎口的茧是新的,你最近在练习某种手持的武器?”
尽管眼前人不是海莉薇认识的赞迪克本人,她依旧有种被撩到的感觉。
emmm……她不会有什么隐藏的变态癖好吧。
赞迪克松开手,月光下他的睫毛投下蛛网般的阴影,说话的语气恢复冷淡:“现在可以确定你不是幻觉——幻觉不会有这么详细的掌纹。”
海莉薇看着男孩低头剥糖纸,突然伸手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发。赞迪克像被烫到般躲开,糖果掉在地上滚进角落。
“你干什么!”
海莉薇学着他的语气,“发质干燥分叉,缺乏维生素b族,不是幻觉。”
阁楼突然陷入诡异的沉默。赞迪克保持着僵硬的姿势,耳尖在月光下泛起可疑的红色。
当他弯腰去捡糖果时,海莉薇听见微不可闻的嘟囔:“……多管闲事。”
但男孩把捡起的糖果在衣角擦了擦,郑重地放进了衬衫口袋。
“你为什么不吃呢?”海莉薇凑近了看着他,然后,手里重新拿出一颗薄荷糖。
男孩的呼吸明显滞了一瞬。当他终于把海莉薇递过的糖果放进嘴里时,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太甜了。”
海莉薇就以照顾孩子的“家庭保姆”这一身份住下了。
“我睡哪儿?”
赞迪克指了指客厅有些年头的陈旧沙发。
“你呢?”
赞迪克指了指自己的卧室门。
“没有多的待客房间了?”
赞迪克瞥眼看他,神情里满是“想得道挺美”。
“有,我父亲的房间。但门被母亲锁上了。”
好吧。
海莉薇转而看向了这个小小一只的赞迪克。
不知道他是接收到了什么错误信息,退后一步,小脸冷漠,眼神警惕:“我不和莫名其妙出现在家里的女人睡觉。”
想什么呢,这话很有歧义啊。
她又不是什么会对小朋友下手的怪阿姨。
“我只是想问你有没有煤油灯之类的东西。”
现在客厅的微光是壁炉里的火光照亮的。
睡觉的时候肯定需要熄灭炉火,但她睡觉有开一盏小灯的习惯,因为偶尔会起夜看书。
赞迪克脸上冷漠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痕,他绷着脸,去厨房拿了一盒火柴和一盏酒精灯。
海莉薇摸着头打开火柴盒,尝试使用火柴。
“你划反了。”
身后传来男孩的声音。
海莉薇没用过火柴。
她没慌,只是低头将手里的火柴转了个方向,然后试着在磷纸上轻轻一擦。
“嗤——”火苗窜起,她小心地凑近桌上的酒精灯,灯芯“噗”地燃起一朵小小的蓝焰。
赞迪克盯着那簇火,嘴角微微上扬:“你比上次那个助手强多了,她差点烧了整张桌子。”
海莉薇歪头,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称赞的:“上次的助手?”
“就是母亲刚才说的柯林,她是父亲派来‘照顾’我的人。”他语气平淡,像是谈论天气,“不过她只待了三天就跑了,说这屋子里的味道让她头疼。”
海莉薇没说话。
半夜,她被一阵细微的啜泣声惊醒。
海莉薇循着声音爬上阁楼,推开门时,看到赞迪克跪在地上,正笨拙地给母亲包扎手腕。女人半昏迷地躺着,血染红了地板,像一朵凋零的帕蒂沙兰。
她在尝试自杀。
“需要帮忙吗?”海莉薇只是十分冷静地,轻声询问。
赞迪克没回头,只是点了点头。
她跪下来,接过绷带,动作轻柔而熟练。“你经常做这个?”
“嗯。”
“疼吗?”
“什么?”
“看着重要的人伤害自己……疼吗?”
他沉默了许久,最后低声说:“不知道。”
海莉薇没说话,只是轻轻握住了他的手,陪他坐了会儿。
早上醒来的时候,海莉薇发现面容憔悴的女人神经质地用指甲刮擦着桌面的污渍,嘴角挂着古怪的微笑。
说实话,挺瘆人的。
尤其是她刚睁开眼。
女人被海莉薇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在两人对视3秒后,海莉薇率先打招呼:“日安,夫人。”
女人却突然急匆匆地下了餐桌,跑去赞迪克的房间。
海莉薇:?
年幼的赞迪克眼下青灰,看样子,昨夜也没睡好觉。
他习以为常又有些莫名地看着两人。
直到女人上前拉住两人的手,“这是你表姐海莉薇。母亲推着他的肩膀,“叫姐姐。”
海莉薇无语中还有些憋笑,看,多熟悉的一幕。
赞迪克:“……”
女人偶尔会清醒。
只是谁也不知道她的清醒能保持多久,而疯着的时候是否有攻击性。
那天早上,她温柔地给海莉薇烤了面包,甚至哼着歌。但面包里依然有不知名的苦涩草药味。
“让我们先向大慈树王祈祷,感谢她的庇佑与祝福。”女人虔诚地合十双手,闭上眼。
赞迪克没告诉他的母亲,她信奉的那位神明,几年前就死了。
他只是盯着盘子,一动不动。
海莉薇拿起面包,掰成两半,递给他一半。
“一起吃。”她说。
“你不怕?”
“怕。”她咬了一口,“但如果你也吃,我们可以一起吐。”
赞迪克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抢过她手里的面包,扔出了窗外。
“傻子。”他低声说,“吐不出来的。”
母亲睁开眼看着空盘子,笑了。
“你们感情真好。”
海莉薇想着早餐不能什么都不吃,于是在厨房的冰箱里找到了暂时没被他母亲痛下毒手的新鲜牛奶。
在她第一次给他牛奶时,赞迪克盯着那杯加了蜂蜜的牛奶看了很久,最后说:“下毒了?”
“嗯,”海莉薇面不改色,“剧毒,喝了会立刻快乐到死。”
他嗤笑一声,将牛奶灌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的瞬间,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蜂蜜加太多了。”
果然是剧毒。
晚上,女人在阁楼陷入混沌的呓语。
海莉薇怀疑这种情况是常态,干脆找了房子里随意丢弃的几本书看。
屋顶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海莉薇盯着天花板看了一阵,在疑惑和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悄悄溜出屋子,发现了架上房顶的梯子,于是爬了上去。
男孩一根接一根地划着火柴。
火焰短暂地照亮他的脸,又迅速熄灭,像一颗颗坠落的流星。
海莉薇第一次发现屋顶上的赞迪克时,他正用火柴烧一只蚂蚁。
“你在做什么?”她问。
“实验。”他头也不抬,“看它能坚持多久。”
海莉薇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放在蚂蚁面前。
“现在它有两个选择了。”她说。
赞迪克盯着糖,又盯着蚂蚁,最后“啧”了一声,把火柴扔了。
“无聊。”
但那天晚上,他们一起看了很久的星星。
回了屋子,海莉薇看赞迪克还一点困意也无,于是用不知道哪儿弄来的烧杯和酒精灯给小赞迪克演示结晶过程。
蓝色晶体在火焰中逐渐成形时,男孩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纯粹的好奇。
“为什么加了铜盐会变蓝?”
“因为电子跃迁释放特定波长的光。”
“电子是什么?”
海莉薇用筷子在地板上画出原子结构:“就像围绕糖果罐打转的蚂蚁……”
她就知道,赞迪克这家伙绝对会对这些知识感兴趣。
无论是未来还是幼时。
女人突然推门而入,手里握着破碎的药瓶。
海莉薇见势不对,迅速将赞迪克护在身后,玻璃碎片不慎划过她的手臂。
在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中,赞迪克突然说:“母亲,海莉薇姐姐流血了。”
这句话像咒语般让女人安静下来。
她恍惚地看着血迹,转身拿来绷带,动作突然变得专业而精准——那是她作为学者残留的本能。
海莉薇看过家里的书,除了冥想与自然建立联系,这位夫人其他的书籍大多关于医疗与救治。
她很大可能曾经就读于阿弥利多学院,工作职位还是一位药剂师。
当绷带缠到第三圈时,她的指甲陷入海莉薇的皮肤:“你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失败吗?”
她是指自杀这件事。
海莉薇平静地回答:“因为您比想象中更想活下去。”
女人的手突然松开,转身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小赞迪克仰头看着海莉薇,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你是第一个没被她吓跑的人。”
海莉薇捏了把男孩的脸。
这是他唯一身上摸着舒服的地方,有肉嘟嘟的婴儿肥。
或许是为了安慰受伤的她,赞迪克被蹂躏了小脸蛋也没有逃跑。
“别在意,她……有时候就会这样。”赞迪克撸起袖子,指着手臂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给她看,“这是上次母亲发病时抓的,这是我自己试药不小心烫的。”
海莉薇从不知道赞迪克身上有这么多伤。
有的伤看上去还很新,他却不晓得给自己上些药。
“别动。”她按住他的手腕,用女人落下的棉签沾着药膏轻轻抹在伤口上。
“疼吗?”
“不疼。”
“撒谎。”她戳了戳淤青的部分,他立刻倒抽一口冷气。
“……你故意的?”
“嗯。”海莉薇点头,“疼就说出来,又不会死。”
赞迪克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低声说:“其实……有点疼。”
海莉薇笑了,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薄荷糖,剥开糖纸塞进他嘴里。“奖励你的诚实。”
他含着糖,含含糊糊地抱怨:“……还是太甜。”
这段时间,海莉薇的观察癖好又犯了。
这位行为模式属实奇怪的夫人带给她前所未有的好奇心。
她会观察她发疯的频率、会因为什么而片刻清醒。海莉薇甚至知道了这位女士在阁楼的窗台养了一只金丝雀。
但是那天它突然从窗台的鸟笼里掉下来,死在了草地上。
海莉薇不知道这只可怜的鸟是因为先天心脏病猝死,还是死于这位夫人投喂的毒剂种子。
赞迪克把它装进火柴盒,埋在后院。海莉薇也跟着找来一朵野花,放在小小的土堆上。
“我母亲说过,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你说这只鸟也会变成星星吗?”她问。
“不会。”赞迪克面无表情,“它会烂掉,然后被虫子吃掉。”
好吧,现实的孩子从不相信童话。
海莉薇想了想,说:“那也不错,至少它不会孤单。”
赞迪克盯着土堆看了很久,最后低声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