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赞迪克,海莉薇呆在餐厅角落享受了自己的晚餐。
还是那个靠窗的位置,能坐在那儿看到街道上的车水马龙。
天色逐渐昏黄,但出来活动的人可不少,毕竟情人节这种氛围的节日就是要晚上才热闹。
晚餐结束,她决定去港口附近的河边散散步,消化一下食物,顺便理清最近关于“那个发现”带来的思绪。
前几天,她在和赞迪克于醉香食社吃饭时发现了卡尔.福勒这位大商人的隐藏身份居然是至冬国愚人众的执行官——「富人」福尔采夫。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进海莉薇的脑海,至今余震未消。
当时的情景清晰得如同刻印:卡尔·福勒正与教令院两位素以稳重着称的贤者同桌用餐,气氛并非纯粹的社交,更像是在进行某种实质性的商务合作沟通。
海莉薇在游戏过程中敏锐地捕捉到一些关键词:投资、技术转移、环境治理……而最让她心头巨震的,是卡尔·福勒在谈话中并未刻意掩饰自己在至冬国的特殊地位。
他甚至以一种近乎随意的口吻提到了“至冬方面”的某些“资源调配优势”,其神态和措辞。
显然,这位卡尔.福勒先生并不需要在两位贤者面前隐瞒自己的双重身份,再加上当初奥摩斯港、至冬船上船员告诉她的隐秘传闻——至冬与须弥正在秘密进行的有关污染的、填埋场的重建项目……
「富人」主导着至冬与须弥的某项秘密合作。
合作的核心内容之一,是涉及污染治理的“填埋场重建项目”。
教令院高层贤者(至少是大贤者和妙论派的两位)不仅清楚卡尔的身份,更在实打实地推进着与至冬愚人众的合作。
海莉薇几乎能听到自己脑子里“咔嚓”一声,这哪里是“发现”?这简直是直接坐在了瓜田正中央!
教令院高层不可能不清楚卡尔·福勒的真实身份和他在愚人众中的地位。他们交谈时的熟稔和公事公办的态度,说明这层身份在高层圈子里并非秘密。
卡尔·福勒,或者说「富人」福尔采夫,他在这里扮演的角色,绝非仅仅是一个商人那么简单。
他更像是一位戴着双重面具的特使:在公众面前是成功的异国商人卡尔·福勒,在教令院高层和特定的合作领域内,他代表的就是至冬愚人众的意志——「富人」福尔采夫。
看来这并非是一个简单的商业合作,而是跨国际的政治合作。
这个“瓜”太大,也太烫手了。
海莉薇感到一阵后怕,又夹杂着一丝窥见隐秘的兴奋,但更多的是沉重的压力。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一个学者。教令院最高层与愚人众执行官的公开(至少是在特定层面公开)合作,这背后牵扯的力量和秘密,远非她能触碰。
她甚至不敢深想弗朗西斯和妮娜在这盘棋局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是知情者?棋子?还是被保护,或者说被蒙蔽的对象?
这个疑问反复锤击着她的心。她仔细回忆着与那对兄妹相处的点滴。
她只能希望,他们要么是被保护的“不知情者”,要么是足够聪明的“知情者”,懂得如何在父亲巨大的阴影下小心翼翼地保全自己。
沿着河岸漫步,晚风带着水汽的微凉。海莉薇习惯性地走向一处相对僻静、视野却不错的河湾。然而,就在她即将绕过一堆废弃的木箱时,前方传来的刻意压低的、却充满火药味的争执声让她瞬间停住了脚步。
她立刻闪身躲到木箱的阴影后,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点视线。
暮色中,河岸边站着两个人影。一个是身形娇小的少女——妮娜·福勒。而站在她对面的,赫然是福勒家的侍女,那位总是面带温柔微笑的玛丽女士。
但此刻,玛丽女士脸上哪还有半分平日的和蔼?她的表情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冰冷,甚至带着一丝狰狞。
两人的争执越来越激烈。玛丽女士似乎被彻底激怒了,她猛地向前逼近一步,手臂也随之抬起,似乎想抓住妮娜。就在她抬手的瞬间,袖口因为动作幅度过大而向上滑落了一截。
借着河面反射的最后一点天光,海莉薇清晰地看到——在玛丽女士深色衣袖的内侧,靠近手腕的地方,别着一枚小巧却特征鲜明的金属徽记。
那齿轮环绕冰晶的图案是愚人众的徽记!
海莉薇心里一惊。
果然,玛丽女士也是他们的人。这彻底印证了她对福勒家族与愚人众深度捆绑的猜测。
就在这时,妮娜的身体突然剧烈地一晃。她痛苦地闷哼一声,右手死死地捂住胸口,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般蜷缩下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渗出大颗冷汗。她急促地喘息着,几乎站立不稳。
玛丽女士见状,脸上的怒意瞬间被一种近乎漠然的嫌恶取代。她动作极其迅速地从怀中掏出一个扁平的金属小药盒,熟练地打开,取出一粒暗红色的药丸。
没有任何安慰或搀扶的动作,而是直接捏住妮娜的下巴,近乎粗暴地将药丸塞进她嘴里,然后用力一抬她的下巴迫使她咽下。
妮娜被呛得咳嗽了几声,身体痛苦地颤抖着。但很快,那药似乎起了作用。她急促的喘息渐渐平缓下来,捂住胸口的手也无力地垂下,只是整个人虚弱地靠在河堤的石栏上,大口地喘着气,眼神有些涣散。
玛丽女士冷眼看着妮娜恢复,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弧度。她似乎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不再看妮娜一眼,转身,身影迅速而无声地融入了通往大巴扎的夜色中。
妮娜独自留在原地,月光下她的身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她扶着冰冷的石栏,缓了很久,才步履蹒跚地、一步一顿地朝着学院的方向挪去。
……
直到确认两人都彻底消失,周围只剩下河水拍岸的声音,海莉薇才缓缓从木箱后走出来。
她走到刚才两人站立的地方附近,背靠着冰冷的石栏,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刚才剑拔弩张的紧张感。
愚人众执行官「富人」……
他的侍女玛丽女士,袖藏愚人众徽记……
妮娜那明显不正常的心脏问题,以及被玛丽女士掌控的、效果诡异的药剂……
教令院高层与福勒家族心照不宣的“合作”……
这背后的水有多深?牵扯有多大?海莉薇不敢细想。她只是一个学生,一个普通的学者。教令院的大人物们显然都选择了沉默甚至合作,她一个小小的学生,又能做什么?揭露真相?那可能等不到天亮,她就会像挡路的石子一样被碾碎,甚至牵连家人。
沉默是金。专注学业。海莉薇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
所有的震惊、疑虑和一丝丝对妮娜兄妹处境的隐忧,都被她强行压下。她必须表现得对此一无所知。
然而,那枚袖口下的愚人众徽记,妮娜发病时痛苦蜷缩的身影,玛丽喂药时冰冷的眼神……这些画面都在她脑海中盘旋,驱之不散。
一种沉重的的不安感攫住了她。她需要一点点的确认……哪怕只是间接的、模糊的暗示也好。
她需要一个理论上独立于教令院行政体系的力量,一个或许能嗅到异常的存在——风纪官系统。
这太冒险了,简直是愚蠢!理智的声音在尖叫。
但放任未知的危险蔓延,同样是愚蠢。学者的探究欲和隐隐的不安在低语。
两种念头在她脑中激烈交锋,最终,那丝寻求一丝安全感的微弱冲动,压倒了极致的谨慎。她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脚步沉重地走向教令院风纪官办公室的方向。
……
“请问大风纪官在吗?”
教令院内部,略显冷清的走廊回荡着海莉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她站在风纪官办公室厚重的木门前,手指关节刚刚离开门板。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
出现在门后的,正是须弥的大风纪官。他周身散发着一种不怒自威的肃杀之气,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让走廊的空气都似乎凝滞了几分。
然而,让海莉薇心头猛地一沉、瞬间浇灭了她那点微弱的冲动,并让她几乎要为自己的莽撞而懊悔得咬到舌头的,并非仅仅是大风纪官本人。
大风纪官并非独自一人。
他的办公桌旁,正站着一位身着贤者长袍、神情严肃的中年学者——海莉薇认得他,那是因论派的贤者,阿瓦索。
——传闻中几百年来最为廉洁公正、刚直不阿的贤者。
关于这位贤者的赞誉在学者间广为流传,但此刻,这些赞誉在她听来却充满了不确定性。
她不敢赌这位以公正着称的贤者,是否真的对卡尔·福勒、对那桩与至冬愚人众紧密相连的“填埋场重建项目”毫不知情,或者……是否他那份“公正”在更高层面的政治默契面前,依然能保持纯粹。
我怎么会这么蠢!简直是自投罗网!
海莉薇的大脑在万分之一秒内拉响了最高级别的警报,尖锐得几乎刺穿她的理智。
好奇心害死猫!她居然妄想在这种级别的漩涡中寻求一丝微光?在一位贤者——无论他名声如何,正与大风纪官商议要务的当口,贸然前来。这行为本身就可能被解读为危险的信号!
冷汗瞬间浸湿了她后背的衣料。但海莉薇的脸上,却如同瞬间覆盖上了一层完美无瑕的冰壳。
所有的惊慌、懊悔、以及那份沉重的秘密带来的压力,都被强行压入心底最深处。
她镜片后的黑眸里,只剩下一片略带迷茫和歉意的平静。
“啊!非常抱歉,打扰了!”海莉薇的声音比平时提高了一个调子,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走错地方的尴尬。
她甚至微微后退了半步,身体语言充满了“误入”的局促。
大风纪官的眼睛微微眯起,审视着她,没有立刻说话。
阿瓦索贤者皱了皱眉,语气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耐:“这位生论派的学员,你有何事?”
海莉薇立刻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属于“迷糊学生”的标准笑容,语速飞快地解释道:“实在不好意思,贤者大人,大风纪官阁下,是我找错地方了。这条走廊的标识灯好像有点问题,光线太暗了,我绕晕了头。”
她煞有介事地回头看了一眼昏暗的走廊,仿佛真的在责怪照明。
“我原本是要去妙论派贤者实验室和办公室那边的。”她迅速抛出了一个安全、合理且与当前情境完全无关的去向,语气带着一丝被“deadline”追赶的焦虑,“我是来找赞迪克同学的。他之前帮我做过一个关于‘生根水在慧济鹅耳枥这类桦木科植物上的组织渗透率与促生效率实验,他好像拿走了我的一份关键数据记录板,里面有几个关键的初始渗透压阈值和细胞分裂素浓度梯度参数我记不太清了,需要马上核对一下,明天就要向导师做结业汇报了!”
她的话语流畅自然,夹杂着精确的专业术语和实验细节,充满了学术狗被最后期限压迫的真实焦虑感,听起来天衣无缝。
大风纪官的目光依旧锐利,但那份锁定猎物般的压迫感似乎减弱了一分,转为一种深沉的审视。
阿瓦索贤者的不耐则明显被“无关紧要的学生琐事”所取代,他随意地挥了挥手:“妙论派在上一层东侧,这里是风纪官区域。下次看清楚标识。”
“是是是,非常抱歉打扰两位处理公务了!”海莉薇连连点头,脸上堆满了歉意和感激混合的表情,“我这就去找赞迪克同学,谢谢贤者大人提醒!”
她说完,几乎是立刻转身,步伐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匆忙,但又努力维持着基本的仪态,快步离开了风纪官办公室门口,朝着楼梯的方向走去。
直到转过拐角,彻底脱离那两道视线的范围,海莉薇才感觉心脏重新落回胸腔,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指微微颤抖。
好险!
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急中生智,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演技储备。
海莉薇整理了一下呼吸和表情,再次戴上那副“专注课题的普通学者”的面具,朝着真正的妙论派区域走去。
既然借口已经说出口,那么现在,她确实需要去找赞迪克“核对数据”了。
至少,在他身边,在实验室的仪器和公式中,她才能找回一点掌控感和安全感。至于河边看到的秘密和那位「富人」带来的阴影……她必须将它们埋得更深,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