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司蹒跚着,无视了阿卜杜勒和赞迪克。他的目光落定在海莉薇身上,然后缓慢地走到海莉薇面前。
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用一种如同梦呓般低哑的声音,对着海莉薇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在梦里见到了你……”
“你曾来过这里。”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和深深的困惑,“不过,你忘了……”
来过这里?忘了?
这显然与事实相违。
海莉薇在此之前可从未踏足过须弥的沙漠,更别提这个具体到部落领土的赤沙之蝎和堪称大陆奇观的时之沙海。
但祭司话语中那种斩钉截铁的真实感,配合时之沙海诡异的环境,竟让她的理性思维产生了一丝动摇。
祭司的目光穿过海莉薇,投向她身后那片变幻莫测的沙海。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海莉薇的右手手臂方向。
“种子已经种下,”他的声音变得更加缥缈,如同从遥远的时空缝隙中传来,“就在这里……这是最初的命运节点……”
“最初的命运节点?”海莉薇的眼眸微微眯起。
这话充满了中二病的宿命论味道,与她的科学世界观格格不入。
但祭司指向的位置,正是她之前感觉孢子融入并产生冰凉感的手臂,这巧合让她心底的惊疑更深了一层。
老人的目光又重新聚焦在海莉薇脸上,那双眼睛里,此刻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悯和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
“书在等一个不会写下名字的人……”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开始涣散,身体摇晃得更厉害,仿佛说出这些话语耗尽了他残存的心力。
“大祭司,您又在说胡话了。”阿卜杜勒再也忍不住,冲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老者。
他脸上充满了担忧和一种“果然如此”的无奈,然后转向海莉薇和赞迪克,语气急促地解释:“两位别在意,这位是赤沙之蝎的大祭司。自我出生起,他就已经是部落的祭司了。他经常这样,状态时好时坏。部落里的医者都看过,说是,被沙海里的幻象迷了心智,精神不太稳当。”
他用力搀扶着老祭司,生怕他跌倒:“我们得赶紧带大祭司离开这里,这片沙海对他现在的状况绝对有害无益。呆久了,他的神智会更混乱。”
赞迪克全程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盯着精神恍惚、喃喃自语的祭司,又扫过海莉薇那张看似平静、但眼底掠过惊涛骇浪的脸。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祭司话语中那些指向性极强的词汇——“种子”、“命运节点”、“书页”、“名字”。这与海莉薇之前短暂的异常似乎有所关联,绝非阿卜杜勒所说的简单的疯言疯语。
“你说得对。”赞迪克终于开口,他声音平静,眼底却燃起了浓浓的兴趣,“这位大祭司需要帮助,而且,他的话很有趣。带他出去吧,越快越好。”
阿卜杜勒如蒙大赦,连忙应声:“是,大人,我们这就走。”
接下来的路程,有了老祭司这个“活体指南针”的无意识引导,他们行进的速度快了许多。
那些变幻的光影和错乱的感知在老祭司身边似乎被削弱了。
他有时会突然停下,指着某个方向,用部落语或破碎的大陆通用语说着谁也听不懂的预言;有时他又会安静地任由阿卜杜勒搀扶着前行;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茫然地睁着那双时而明亮时而浑浊的眼睛。
海莉薇沉默地跟在后面,疑问始终在心底环绕。
种子是什么?那淡金色的孢子幻象?还是某种更抽象、危险的东西?
命运节点又是什么?她踏入这片沙海?还是她接触到那孢子幻象的瞬间?
海莉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祭司的每一句呓语都牢牢记住。
终于,前方扭曲的热浪景象陡然清晰。
一片生机勃勃的绿洲轮廓出现在视野中——高大的枣椰树、碧绿的草地、清澈的水源、还有几顶用兽皮和棕榈叶搭建的帐篷,升起的袅袅炊烟带来人间烟火的气息。
几乎在同时,绿洲方向传来急促的驼铃声和呼喝声。
一队骑着沙驼、手持弯刀长矛的战士,正朝他们冲来。
阿卜杜勒看到领头者,脸色微变,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他高声用部落语喊道:“酋长,是我,阿卜杜勒。大祭司迷失在沙海里,我们把他带了回来。”
领头者一眼就看到了阿卜杜勒搀扶着的老祭司,他猛地勒住沙驼,脸上惊怒交加:“阿卜杜勒?你这个被放逐者,你对大祭司做了什么?”
他身后的战士立刻呈扇形散开,长矛直指阿卜杜勒和后面的海莉薇、赞迪克。
就在这时,精神恍惚的老祭司似乎被这紧张的气氛刺激到,他挣扎着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目光再次落在了海莉薇身上。
这一次,他的眼神似乎清明了一瞬。他用枯瘦的手指指向海莉薇,然后用部落语,对着众人,用尽力气嘶哑地喊出了几个音节:
“沙时……应许之人!”
这句话如同带着魔力,让领头者脸上的怒容瞬间凝固,化为震惊和难以置信的敬畏。
他的目光在海莉薇那张明显是异邦人的脸和老祭司郑重的神情之间来回扫视,最后翻身下驼,对着老祭司深深行了一个部落中最高的抚胸礼。
他身后的战士也纷纷下驼行礼。
领头者抬起头再看向海莉薇和赞迪克时,眼神中的敌意已经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敬畏和审视的复杂情绪。
“远道而来的客人,”酋长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提瓦特通用语说道,语气恭敬了许多,“感谢你们将迷失在时之沙海的大祭司带回部落。赤沙之蝎感谢你们的善意。请随我们入营,接受我们最诚挚的款待。”
阿卜杜勒看到这一幕,知道自己的任务完成了,也到了必须离开的时候。
他小心翼翼地松开搀扶祭司的手,将其交给部落战士,然后对着海莉薇和赞迪克深深一躬,低声道:“两位大人,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部落不会再接纳我。”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旧兽皮包裹的、造型粗糙的骨制小哨子,“这是我的沙鼠哨,能模仿特定频段的声音。如果你们需要向导离开沙漠,或者遇到麻烦,在部落外围吹响它,频率是三短一长,我会尽力赶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部落的热情有时会让人难以招架。还有,大祭司的话……”他看了一眼被战士小心搀扶着、眼神又开始涣散的老祭司,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别太当真。”
说完,他最后复杂地看了一眼绿洲的方向,然后毅然转身,身影迅速消失在刚刚走出的时之沙海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看来,”赞迪克在海莉薇耳边轻笑着低语,“我们的‘敲门砖’效果拔群,而且还附带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
篝火熊熊燃烧,油脂滴落火中发出滋滋声响,诱人的烤肉香气弥漫在绿洲营地的空气中。
部落的族人们围坐在一起,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海莉薇位被大祭司称为“沙时应许之人”的异乡客。
丰盛的沙漠食物被不断呈上:烤得金黄焦脆的羊腿、用香料炖煮得软烂的豆子、新鲜出炉的烤馕饼、还有甘甜多汁的椰枣。
酋长坐在主位,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频频举杯:“尊贵的客人,赤王指引你们来到赤沙之蝎的营地,又指引你们带回我们的大祭司。这是无上的荣光,请尽情享用,把这里当作你们的家!”
赞迪克姿态放松地盘坐在厚实的垫子上,红瞳闪烁着精光。
他优雅地撕下一小块羊肉送入口中,品尝后赞许地点点头:“感谢酋长的盛情款待。沙漠的风情和部落的热情,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他端起盛满果酒的陶杯,向酋长示意。海莉薇则安静地坐在一旁,小口吃着食物,一部分思绪仍在解析着老祭司的呓语和沙海中的异常,另一部分则在严谨地记录着眼前的一切。
酒过三巡,气氛逐渐热络。
赞迪克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放下陶杯,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但语气稍微正式了一些,“酋长,在享受您慷慨款待的同时,我们其实还有一件小事,想向您请教。”
酋长豪爽地一挥手:“客人请说,只要赤沙之蝎知道的,定不隐瞒!”
“是这样的,”赞迪克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清晰,“我们来此途中,收到了一位年轻学者的紧急求救信息。他名叫拉默德,是刹诃伐罗学院的学生,据说几个月前随导师在赤王陵外围进行考察研究。”
他一边说,一边用虚空终端投射出拉默德的半身像投影,那是一个看起来有些书卷气的年轻人。
“根据他最后的消息,”赞迪克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奈和担忧,“他似乎在贵部落的领地附近遇到了麻烦。信息中提到,他好像不太适应沙漠的环境和某些独特的习俗。”
“更糟糕的是,”赞迪克加重了语气,脸上露出担忧的表情,“他说自己试图离开,但不幸遭遇了沙尘暴,迷失了方向,情况非常危急。我们作为他的朋友和学院的特使,非常担心他的安全。”
他观察着酋长的表情:“不知酋长或您的族人,最近是否见过这位年轻人?或者,听闻过他的消息?我们此行的最重要目的,就是找到他,确保他安然无恙。”
当赞迪克提到“拉默德”这个名字,尤其是描述到“不适应某些独特习俗”和“试图离开遭遇沙尘暴”时,酋长脸上的热情笑容瞬间僵住了。
酋长原本红润的脸色似乎变深了一些,不知是篝火映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握着酒杯的手停顿在半空,眼神闪烁了几下,似乎在极力掩饰着什么。
最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放下酒杯,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混合着尴尬、无奈和一丝恼火。
“这个……拉默德……”酋长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许多,带着点掩饰性的含糊,“确实有这么一位年轻的学者,在我们部落做过客……”
他似乎在斟酌措辞,显得有些为难。
就在这时,一顶装饰华丽的帐篷帘子“唰”地一下被猛地掀开。
一个身影风风火火地冲了出来。
正是之前赞迪克在虚空终端投影上看到的那个皮肤微黑、眼神大胆、充满活力的少女。
她穿着一身鲜艳的沙漠民族服饰,脖子上戴着标志性的、用黑色蝎壳打磨而成的项链。
少女几步就冲到篝火旁,完全无视了在场的众人,直勾勾地瞪向她的父亲,声音清脆响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和委屈,用部落语大声质问:
“阿爸,你是不是又想偷偷放走我的认定的伴侣!”
她这一嗓子,让整个营地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位酋长女儿身上。
酋长被女儿当众质问,脸上顿时挂不住了,他猛地一拍大腿站起来,怒道:“哈娜!不得无礼,没看到有贵客在吗?!”
“贵客?”名叫哈娜的少女这才注意到海莉薇和赞迪克,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在两人身上快速扫过,尤其是在海莉薇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丝好奇和警惕。
但她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父亲身上,指着拉默德的投影,语气更加激动:“我不管什么贵客,拉默德是我的!是赤王大人见证的婚约!他跑了三次,这次是赤王大人降下沙暴让他留在沙漠里,是神的旨意!你们谁也不能把他送走!”
酋长被女儿顶撞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指着哈娜,气得手都有些抖:“你……你……胡闹!人家是学者!是教令院的人!不是你想留就能留下的!”
“我不管!”哈娜倔强地扬起下巴,“他喝了我的定情水、戴了我的蝎壳项链!他就是我的人!阿爸你要是敢偷偷放走他,我就……我就带着沙狐去找他,追到须弥城我也要把他抓回来!”
父女俩在篝火旁激烈地争执起来,用的是部落语,而且语速极快。
虽然海莉薇和赞迪克听不懂具体内容,但看动作和表情,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赞迪克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出“家庭伦理剧”,红瞳里满是幸灾乐祸。他甚至还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旁边依旧面无表情的海莉薇,压低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看戏心态:
“学姐,看来我们来得正是时候。‘单身狗’拉默德的‘伴侣’,可比沙尘暴难缠多了。”
他嘴角勾起一个恶劣的弧度,“这下热闹了。”
哈娜和她父亲还在用部落语激烈地争吵,声音在篝火旁回荡。周围的族人有的面露尴尬,有的掩嘴偷笑,显然对这场面已经见怪不怪。
海莉薇的目光从父女争执的场景中移开,暂时将老祭司那些困扰她的预言和时之沙海的谜团压下。
她看向旁边正看得津津有味、嘴角噙着恶劣笑意的赞迪克,眼底掠过一丝无奈。
这家伙,完全是一副看乐子的心态。
海莉薇清了清嗓子,声音插入了酋长和哈娜的争执声中:
“酋长。”
她的声音让争吵的父女俩同时一顿。
酋长像是找到了转移话题的救星,立刻转过头:“尊贵的客人,您有什么吩咐?”
海莉薇无视了哈娜投来的带着警惕的目光,语气平静,“既然确认拉默德目前在贵部落,并且没有生命危险。作为他的朋友和学院特使,我们是否可以见他一面?亲眼确认他的状况,也好向他的导师和学院方面报个平安。”
她的要求合情合理,语气也足够客气,让人无法拒绝。
酋长明显松了口气,连忙点头:“当然,这是应该的。”
他巴不得有个台阶下,赶紧摆脱女儿的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