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城,这座昔日荆南最为繁华富庶的郡治,此刻却如同一座巨大的囚笼,被七万袁军铁桶般围住,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城门紧闭,吊桥高悬,城头守军紧张地注视着城外连绵的营寨和那面迎风招展的“张”字帅旗,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惶恐与不安。
一骑孤影,自袁军大营缓缓而出,穿过两军之间那片死寂的缓冲地带,直抵长沙北门之下。来人正是桓阶,他一身儒衫,未着甲胄,手中只持着一根代表使者身份的节杖,面容平静,眼神坚定。
“城上守军听着!我乃桓阶,奉张辽都督之命,特来面见蔡都督、刘将军,有要事相商!还请打开城门!”桓阶仰头,清朗的声音打破了战场前的寂静。
城头一阵骚动,很快,消息传入了将军临时府邸(原长沙郡守府)。
面色灰败的蔡瑁与眼神阴郁的刘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不定。
“桓阶?他竟然敢来?”蔡瑁皱紧眉头,“此人与张羡勾结,背反刘荆州,如今是袁术麾下红人。他此刻前来,必是为招降之事。”
刘磐握紧拳头,骨节发白,咬牙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但也不能让他小觑了我等!正好,借此机会,探探袁军虚实,也煞煞他们的威风!”
“不错!”蔡瑁眼中闪过一丝狠色,“传令,放他进来!但需如此这般……”
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一道缝隙,仅容一人一马通过。桓阶面色不变,轻轻一夹马腹,坦然入城。他刚一进城,身后城门便轰然关闭,发出沉闷的巨响。街道两旁,甲士林立,刀枪出鞘,寒光闪闪,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试图给这位使者一个下马威。
桓阶恍若未觉,目光平静地扫过两旁如临大敌的士兵,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澹然笑意。他在一名军侯的“护送”下,穿行在寂静而紧张的长沙街道上,最终来到了气氛凝重的将军府。
大堂之上,蔡瑁高踞主位,刘磐按剑坐在左下首,两侧则分立着长沙城中残存的十余名中级以上将领,个个披甲持刃,怒目而视,彷佛要将桓阶生吞活剥。这哪里是接待使者,分明是布置了一场刀斧手林立的审判堂!
桓阶手持节杖,步履从容地走入大堂,对这剑拔弩张的场面视若无睹,只是微微向蔡瑁和刘磐拱手一礼:“阶,见过蔡都督,刘将军。”
“桓伯绪!”蔡瑁勐地一拍身前桌案,声色俱厉,“你身为荆州士人,深受刘荆州厚恩,不思报效,反倒勾结张羡,背主求荣,投效国贼袁术!如今竟还有脸面踏入这长沙城?你可知罪?!”
这一声喝问,如同惊堂木,带着凛然的杀意,试图在气势上彻底压倒桓阶。
两侧将领也纷纷鼓噪:
“叛徒!”
“无耻小人!”
“该当千刀万剐!”
面对这滔天的指责和杀意,桓阶却只是轻轻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蔡瑁逼视的眼神,声音依旧不疾不徐:“蔡都督此言差矣。阶,食汉禄,为汉臣,所效者,乃大汉朝廷,乃天下黎民。刘景升(刘表)割据荆州,虽无暴政,然坐视中原板荡,天子蒙尘,不思匡扶,只求自保,此岂人臣之道?袁镇南将军(袁术)奋起于江淮,讨逆伐暴,志在澄清玉宇,重振汉室。阶择明主而事,何谈背主?何谈求荣?”
他顿了顿,环视那些对他怒目而视的将领,语气转冷:“至于‘国贼’二字,更是无稽之谈!董卓乱政,李郭肆虐之时,袁后将军可曾与贼为伍?反倒是积极联络诸侯,欲图勤王。反倒是坐拥荆襄九郡、带甲十万的刘景升,可曾发一兵一卒西向?”
这一番反问,引经据典,义正词严,直接将蔡瑁扣过来的“叛徒”、“国贼”帽子原封不动地砸了回去,反而暗指刘表有不臣之心。堂内顿时一静,不少将领面露思索之色。蔡瑁也被噎得一时语塞,脸色更加难看。
刘磐见状,冷哼一声,接过话头,语气森然:“桓阶,休要巧言令色!纵使你舌灿莲花,也改变不了你背弃旧主的事实!更何况,袁术在扬州,苛待士族,与山越蛮夷为伍,行径荒唐,早已惹得天怒人怨!此等倒行逆施之人,也配谈‘明主’二字?也配谈‘重振汉室’?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刘磐这番话,直指袁术政权的一个核心争议点,也是蔡瑁等荆州世家大族最为抵触和恐惧的一点——袁术对传统世家权力的削弱和打压,以及他对百越、五溪蛮等“蛮夷”力量的接纳与融合。
果然,此言一出,堂内众将,尤其是那些出身荆州本地豪族的将领,纷纷点头,看向桓阶的目光再次充满了鄙夷和愤怒。
“刘将军说得对!袁术与蛮夷为伍,成何体统!”
“打压士族,乃是自毁根基!”
面对这更尖锐的质疑,桓阶非但没有慌乱,反而笑了起来,那笑声中带着一丝洞察世事的嘲讽与悲悯。
“蔡将军,刘将军,诸位,”桓阶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定格在蔡瑁脸上,“你们口口声声说我家主公打压士族,与南士(长江以南世家)为伍,丢尽了世家大族的颜面。那么,阶敢问诸位,自桓灵以来,乃至黄巾乱起,董卓入京,这天下大乱,民不聊生,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的惨剧,又是谁造成的?”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难道不正是那些盘踞地方、兼并土地、隐匿人口、不法于世的世家大族,与昏聩的朝廷共同酿成的苦果吗?!我家主公,出身汝南袁氏,四世三公,天下仲姓,门生故吏遍及四海!若他只想做个守成之主,只需振臂一呼,联合中原世族,自然应者云集!可然后呢?”
桓阶向前一步,目光灼灼:“然后这天下,不过是换一批世家大族继续掌控权柄,继续鱼肉乡里,继续让百姓民不聊生!这混乱的世道,不会有任何改变!大汉的沉疴积弊,不会有丝毫革除!”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无比郑重:“但我家主公,志不在此!他心有天下,心有黎民!他要做的,不是重复旧路,而是开辟新天!他要建立的,是一个法度严明、士族安分、百姓安居、四夷宾服的新秩序!正因如此,他才会在这个世家大族掌控一切的时代,毅然崛起于江淮!”
“打压不法世族,是为均平土地,安抚流民;接纳百越、五溪蛮,授其田亩,教其礼仪,使其汉化,是为消弭边患,充实户口,化夷为夏!此乃真正的王道!是超越门户之见、族群之隔的胸怀!”桓阶的声音在大堂中回荡,“自董卓焚毁洛阳,迁都长安以来,这天下,早已不是诸位所认知的那个汉室天下了!旧的秩序已然崩塌,新的秩序正在血与火中孕育!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他最后看向蔡瑁,语气放缓,却带着更强的说服力:“至于蔡将军所言,打压世家大族……阶再问一句,只要遵守我家主公颁布的政令法规,依法纳粮,守法经营,江东的那些世族,如吴郡四姓(顾、陆、朱、张),哪一家被无故打压了?哪一家不是依旧富贵荣华,甚至因其合作,获得了更大的发展?我家主公打压的,是那些试图凌驾于法度之上、阻碍新政推行、盘剥百姓的蠹虫!而非所有士族!”
桓阶这一番长篇大论,如同惊雷,在蔡瑁、刘磐以及所有荆州将领的心中炸响!他们从未听过如此赤裸裸地剖析天下乱局根源,也从未见过有人将袁术的“倒行逆施”解读得如此冠冕堂皇而又直指核心!他不仅反驳了对方的指责,更是描绘了一幅截然不同的未来图景,一个超越了他们固有认知的“新秩序”!
大堂内一片死寂。许多将领脸上的愤怒和鄙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震撼和迷茫。蔡瑁的脸色变幻不定,桓阶的话,像一根根针,刺破了他赖以维持信念的旧有观念。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刘磐。
刘磐同样心神剧震,但他更关心现实,尤其是他叔父刘表一族的命运。他涩声开口,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桓阶,纵然你说得天花乱坠……然,成王败寇。如今我叔父(刘表)尚在襄阳,我刘氏一族亦在荆州。若我等……若我等开城,你可能保证袁……袁镇南将军,不害我叔父及刘氏宗族性命?”
这个问题,问出了所有刘表旧部的心声,也问到了蔡瑁的顾虑。
桓阶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转向刘磐,神色变得无比诚恳:“刘将军,阶此来,非为炫耀兵威,实为保全长沙数万将士性命,保全这满城百姓,亦是为刘荆州与刘氏一族,寻一条生路!”
他取出张辽那封亲笔信,双手奉上:“此乃张辽都督亲笔手书,内有我家主公之意。张都督承诺,若蔡都督、刘将军肯开城纳降,可保二位性命无忧,家产亦可酌情保全。至于刘荆州……”
桓阶刻意顿了顿,看着刘磐紧张的眼神,缓缓道:“我家主公曾言,刘景升,汉室宗亲,守成之主,无大过亦无大功。只要他肯放弃抵抗,交出荆北,主公必以礼相待,保其宗庙,使其安享晚年,不失封侯之位!此乃我家主公亲口许诺,绝非虚言!难道非要等到城破之日,玉石俱焚,刘氏一族血流成河,方才悔之晚矣吗?”
“保全宗庙……安享晚年……”刘磐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眼中的抵抗意志,如同冰雪般渐渐消融。他深知襄阳如今面临的巨大压力(他还不知道江陵已失),也知道叔父刘表年老多病,难有作为。若能以此条件投降,保全家族,或许……真的是最好的选择了。他看向蔡瑁,眼神中传递着妥协的意味。
蔡瑁脸色灰白,桓阶的话,张辽的信,刘磐的态度,以及城外那七万虎视眈眈的大军,如同一道道枷锁,将他紧紧束缚。他知道,大势已去。再抵抗下去,除了让这满城军民为自己陪葬,没有任何意义。袁术开出的条件,虽然屈辱,但至少保住了性命和部分家业。
他长长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叹息一声,那挺直的嵴梁也瞬间垮了下去,声音沙哑而疲惫:“罢了……罢了……”
他抬起头,看着桓阶,眼中已无锐气,只剩下无尽的落寞:“桓伯绪,你……赢了。回去告诉张文远,我……蔡瑁……愿降。”
“刘磐……愿降。”刘磐也低下了头。
随着这两位主将的表态,大堂内剩余的荆州将领,也纷纷放下了手中的兵器,面露颓然之色。
桓阶心中一块巨石落地,他深深一揖:“蔡都督、刘将军深明大义,保全无数生灵,功德无量!阶,这便返回复命!还请二位将军准备好印绶符节,明日午时,开城献降!”
当桓阶再次走出镇南将军府,穿过依旧肃立但已无杀气的甲士行列,走向城门时,夕阳的余晖正映照在长沙城头。他知道,这座荆南最后的堡垒,兵不血刃,即将易主。而他,凭借三寸不烂之胆与舌,为自家主公,立下了不世之功!
翌日午时,长沙北门缓缓洞开。蔡瑁、刘磐一身素服,手捧印绶兵符,率领城中残余将吏,出城向张辽大军请降。
持续数月之久的荆南大战,至此,以袁术军的全面胜利而告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