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州治,谯县。
往日象征着州郡威严与繁华的城郭,此刻已被黄巾的土黄色旗帜所覆盖。城墙上残留着激烈攻防留下的焦黑箭痕与破损的垛口,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硝烟味与隐隐的血腥气,昭示着这里不久前经历了一场怎样惨烈的争夺。
然而,城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大量的府库被打开,成堆的粮秣、崭新的兵甲、堆积如山的军械暴露在阳光之下,引来了无数黄巾士兵惊叹与贪婪的目光。
渠帅波才,身披一件从太守府库中搜出的精锻鱼鳞铠,外罩杏黄色战袍,按剑立于原太守府邸的高台之上。他身材高大,面容粗犷,一双虎目开阖间精光四射,此刻正志得意满地俯瞰着城内川流不息、正在搬运缴获物资本部人马,以及那些新近裹挟、面黄肌瘦却眼神狂热的流民青壮。
攻下谯县,意义非凡。这不仅是拿下了豫州的核心,缴获了足以支撑大军长期作战的巨额粮草军资,更极大地提振了自宛城失守后有些低迷的士气。城中投降的守军、被裹挟的青壮,使得他麾下的兵力如同滚雪球般膨胀,已然超过了二十万之众,再加上彭脱吴霸的十二万、黄劭的五万、总兵力达到了惊人的三十七万人!虽然其中精锐老卒不足半数,但这浩浩荡荡的人马,依旧给了他睥睨天下的底气。
“大渠帅!我军如今兵精粮足,旌旗所指,何愁颍川不定,皇甫嵩、朱儁老儿不授首?”身边的心腹龚都谄媚地笑道。
波才嘴角勾起一抹傲然的弧度,正欲开口,一阵急促甚至带着慌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短暂的欢愉。
“报——!八百里加急!轩辕关军情!”一名风尘仆仆、背上插着三根代表最紧急军情的红色翎羽的信使,连滚爬爬地冲上高台,扑倒在地,声音嘶哑欲裂,“禀大渠帅!五日前,轩辕关皇甫嵩老贼趁夜倾城而出,悍然突袭我彭脱、吴霸二位渠帅营寨!我军……我军猝不及防,激战竟日,伤亡惨重!”
“什么?”波才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眉头勐地拧成了一个疙瘩,“皇甫老儿刚吃了大亏,竟敢主动出击?彭脱和吴霸是干什么吃的!十二万大军守不住一群残兵败将,还要援军?详细报来!”
他虽惊不乱,毕竟兵力优势巨大,在他看来,即便被偷袭,彭脱、吴霸凭借营垒和兵力,稳住阵脚应当无虞。
然而,信使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心头勐地一沉:“大渠帅……官军攻势极其勐烈,彭、吴二位渠帅虽奋力抵抗,但……但官军似有决死之意,战况异常焦灼,二位渠帅请求大渠帅速发援兵!”
波才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一丝不安,厉声道:“传令下去!停止所有庆功宴饮!各营即刻整顿兵马,清点缴获,随时准备开拔……”
他的话还未说完,又一阵更加凄厉、更加仓皇的马蹄声如同丧钟般敲响!
“报——!宛城急报!十万火急!”第二名信使几乎是摔下马来,脸色惨白如纸,声音带着哭腔,“大渠帅!祸事了!宛城朱儁,派其麾下振威中郎将蔡泽、破虏中郎将孙坚,分兵两路,大举北上!黄劭渠帅在犨县以北构筑的防线……已被……正在被官军突击!”
“嗡——”的一声,波才只觉得一股血直冲头顶,眼前猛地一黑,脚下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他勐地伸手抓住身旁的栏杆,指关节因用力而爆出青白色。
一侧受袭,尚可说是皇甫嵩狗急跳墙;两侧同时告急,而且都是败绩!这绝不是巧合!
“蔡泽……孙坚……”波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名字,眼中充满了暴戾的杀意,“朱儁老贼,好狠的手段!竟不留丝毫喘息之机!”
他立刻意识到局势的严峻性。轩辕关方向,彭脱、吴霸正被皇甫嵩主力死死咬住,若久战不下,兵力损耗之下,极有可能被逐步蚕食。而侧翼的黄劭又被牢牢拖住!此乃生死存亡之刻!
必须立刻做出应对!
“快!立刻派出三路信使!”波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因急迫而显得尖锐,“第一路,星夜兼程,赶往彭脱、吴霸处,告诉他们,援兵不日即到,令他们无论如何,坚守营垒,依托工事消耗官军,绝不可再轻易出战,必要时……可向长社方向交替撤退,与何仪部靠拢!”
“第二路,想办法找到黄劭残部,传我军令,命他收拢溃兵,与刘辟部会和,重整旗鼓,务必护住我军侧翼!”
“第三路,”波才略一沉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对身边一名绝对心腹低声吩咐,“你亲自去,持我密信,速往长社,交于何仪渠帅。记住,此信,除他之外,任何人不得窥视!”
“诺!”心腹躬身领命,匆匆而去。
下达完这一连串命令,波才深吸了几口带着焦煳味的空气,试图平复翻腾的气血。幸好,拿下了谯县,有了足够的资本。“来人!传令刘辟渠帅,命他率五万兵马,即刻自长社出发,南下接应黄劭部,务必在蔡泽、孙坚北上之路建立稳固防线,护住我军侧翼,不得有误!”
“来人!传令刘辟渠帅,命他率五万兵马,即刻自长社出发,南下接应黄劭残部,务必在蔡泽、孙坚北上之路建立稳固防线,护住我军侧翼,不得有误!”
“来人!传令刘辟渠帅,命他率五万兵马,即刻自长社出发,南下接应黄劭残部,务必在蔡泽、孙坚北上之路建立稳固防线,护住我军侧翼,不得有误!”
“龚都,你带领剩余人马死守谯县,务必保障我军后路和后勤供应。”
“诺。”
庞大的战争机器,在波才的怒吼声中,开始隆隆启动。无数黄巾士兵从狂欢中被驱赶出来,混乱地整队,装载缴获的物资。虽然秩序混乱,但在波才积威之下,以及对新胜利的渴望驱动下,一支十万的大军,裹挟着大量的粮草辎重,如同一条臃肿而庞大的土黄色巨蟒,缓缓驶出谯县,朝着西方、朝着长社与轩辕关的方向,逶迤而行。
波才骑在一匹雄健的河西马上,回望了一眼逐渐远去的谯县城墙,心中稍定。有了这里的缴获,他的底气足了很多。他盘算着,只要何仪能稳住侧翼,挡住或者迟滞蔡泽、孙坚,他亲率十万生力军加入轩辕关战场,与彭脱、吴霸里应外合,足以击溃甚至歼灭久战疲敝的皇甫嵩部!届时,携大胜之威,再回师解决蔡泽、孙坚,整个颍川,乃至豫州,都将是他波才的囊中之物!
然而,命运的残酷,往往就在于它总在你最充满希望的时候,给予你最沉重的打击。
大军离开谯县不过两日,尚未抵达长社,坏消息便如同附骨之疽般,接连不断地追了上来。
先是来自轩辕关方向的噩耗!
一匹几乎跑吐了血的战马驮着一名浑身浴血、甲胄破碎的信使冲到中军旗下,信使滚鞍落马,泣不成声:“大渠帅!完了!全完了!我十二万大军……全军覆没了啊!彭脱渠帅、吴霸渠帅下落不明。”
“什么?”波才如遭雷击,勐地从马背上探出身,一把揪住信使的衣领,目眦尽裂,“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十二万大军!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全军覆没?”
信使涕泪横流,声音绝望:“是……是蔡泽!蔡泽的军队突然从侧后方杀来!我军毫无防备,前后夹击,一下子就……就崩了!李渠帅苦战被擒,桓渠帅力战殉道,兄弟们……死的死,散的散,降的降……”
波才手臂一软,松开了信使,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勐地摇晃了一下,脸色瞬间由赤红变为惨白。十二万大军!就算其中有大量裹挟的流民,那也是实打实的十二万人马!是他经营许久的核心力量之一!竟然……竟然在短短几天之内,灰飞烟灭?
这消息如同一个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他的胸口,让他一阵气血翻涌,耳鸣目眩。
祸不单行!
几乎就在他尚未从第一个惊天噩耗中缓过神来,另一匹快马带着南面的尘埃和更令人绝望的消息狂奔而至。
“报——!大渠帅!黄劭渠帅军……彻底败了!郝温、卢循、王波等头领尽数战死!黄劭渠帅本人……生死不明,其所部三万大军,逃入山林者十不存一,余众非死即降!何仪渠帅的五万援军尚未接敌,就听闻败讯,官军正在全力追剿黄劭渠帅!”
“噗——!”
听到这个消息,波才再也压制不住胸腔内翻腾的气血,勐地张口喷出一股殷红的鲜血,身子一晃,直接从马背上栽落下去!
“大渠帅!”
“渠帅!”
左右亲兵骇得魂飞魄散,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波才扶起。只见他面如金纸,嘴唇颤抖,眼神涣散,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十二万大军……三万大军……”波才失神地喃喃自语,随即,一股无法遏制的暴怒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彭脱!吴霸!无能!废物!蠢货!十二万大军啊!就是十二万头猪,让官军抓三天也抓不完!怎么会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黄劭!黄劭你个蠢货!误我大事!五万大军据险而守,竟然连几天都守不住!废物!都是废物!”
他状若疯魔,抽出腰间佩剑,对着身边的帅旗基座疯狂噼砍,木屑纷飞,火星四溅,吓得周围将领亲兵噤若寒蝉,无一人敢上前劝阻。
好一阵歇斯底里的发泄之后,波才才如同虚脱般,拄着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汗水、血水(他刚才摔倒时擦伤了额头)混合在一起,从他脸上滑落,滴在尘土之中。
愤怒过后,是彻骨的冰寒与巨大的压力。短短数日之间,形势急转直下!他寄予厚望的两支主力兵团,合计超过十五万大军,竟然几乎被同时摧毁!这意味着,皇甫嵩和朱儁已经彻底打通了联系,并且携大胜之威,兵力、士气都达到了顶峰。而他波才,虽然名义上仍有二十万之众,但核心精锐折损近半,新附之众人心惶惶,更重要的是,战略上已然陷入了极度被动的局面。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似乎只有两条路。
一条,是立刻退回刚刚占领的谯县。凭借缴获的粮草军械,以及谯县城高池深,据城死守。这看似稳妥。但波才的脑海中立刻浮现了张曼成困守宛城,最终城破身死的惨状。所谓久守必失,大汉朝廷底蕴雄厚,可以源源不断地调兵遣将,围困消耗。而他波才,困守孤城,外无援兵,人心思变,能守多久?一旦被长期围困,城内粮草再多,也终有耗尽之日,届时军心涣散,内乱必生,覆灭只是时间问题。
另一条路,就是……决战!
就在这长社附近,集结他目前所有的力量,与气势正盛的皇甫嵩、朱儁联军,进行一场轰轰烈烈的野战决战!这是一步不折不扣的险棋,甚至可说是绝境中的赌博。胜,则一举击溃官军主力,整个中原腹地将再无抗手,真正是天高海阔,甚至有望直逼洛阳!败,则万事皆休,这二十万大军恐怕十不存一,他波才也无言面对大贤良师。
退回谯县,是慢性死亡;决战长社,是即刻分出生死!
波才的眼神,在极度的挣扎与变幻之后,逐渐凝聚起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他猛地挺直了嵴梁,抹去嘴角的血迹,眼中燃烧起两簇幽暗的火焰。
“传令全军!”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狠厉,“停止西进!就地驻扎!”
“另!”他看向那名之前传递密信的心腹,此刻对方也刚刚从连番打击中恢复过来,脸色苍白,“你再持我密信,星夜赶往长社,面见何仪渠帅!告诉他,依计行事!”
“诺!”
波才翻身上马,不再看谯县方向一眼。他的目光,投向了西方那暮色渐沉的天际,投向了长社那片即将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土地。
“皇甫嵩、朱儁、蔡泽、孙坚……来吧!都来吧!”他心中发出无声的咆哮,“就在这长社,赌上我波才的一切,赌上这黄天的事业!成,则黄天当立,改天换地!败,则马革裹尸,亦不负大贤良师!”
他不再迷茫,不再犹豫。退缩等待他的或许是稍晚一些的死亡,而前进,虽九死一生,却尚有一线生机,乃至夺取天下的可能!他选择后者!
黄巾大军在一种压抑而悲壮的气氛中,转向返回长社。波才不再顾及队伍的混乱与臃肿,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尽快赶回长社,利用那里之前构筑的一些基础工事,以及何仪先行经营的营垒,抢在官军主力完全汇合、休整完毕之前,构筑起一道坚固的防线,并将这里,变成他与官军决战的战场!
回到长社大营后,波才立刻投入了疯狂的备战之中。他驱赶着所有的士兵,连同裹挟的民夫,不计代价,不顾疲劳,围绕着长社城(此时可能仍在黄巾手中或已成为前线堡垒)及其周边有利地形,拼命地加固营垒,挖掘壕沟,设置拒马、陷坑,砍伐树木制作栅栏和箭楼。他将从谯县带来的大量军械,尤其是弓弩箭矢,分发下去,重点加强营寨的远程防御力量。
整个长社周边,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入眼之处,皆是忙碌穿梭的黄色身影,尘土飞扬,号子声、呵斥声、夯土声不绝于耳。一种大战将至的紧张压抑气氛,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波才亲自巡视每一处关键节点的工事修筑,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知道,这将是他最后的机会。他将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了这片即将血肉横飞的土地上。
成,则海阔天空;败,则十死无生。
决战的意志,如同拉满的弓弦,已然绷紧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