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再次笼罩宛城，白日的厮杀声、惨叫声似乎还在空气中残留不去，化作无形的重压，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连续两日汉军那不计代价、如同疯魔般的猛攻，让这座看似坚固的城池也仿佛在呻吟。城墙上下浓烈的血腥气经久不散，与炊烟、药味混合，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郡守府议事厅内，火把的光芒比往日更加摇曳不定，映照着一张张疲惫、惊惶或带着未散杀气的脸庞。与两日前被张曼成煽动起的狂热不同，此刻的气氛明显压抑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神上使！” 副帅赵弘第一个忍不住，他左臂包扎的布条还渗着血，声音因为激动和疲惫而沙哑，“官军这两天是吃了疯狗药吗？！完全不要命了！东门、北门，尸体都快堆得和城墙一样高了！他们还在往上冲！弟兄们……弟兄们伤亡太大了！”
他环顾四周，希望得到附和。果然，立刻有其他头领接话。
“是啊神上使！滚木礌石快用完了！箭矢也撑不了几天了！”
“南门那边也是，官军的弓弩像不要钱一样，压得我们抬不起头！”
“城里那些被裹挟来的青壮，开始有骚动了，有人偷偷说……说咱们守不住了……”
“再这样硬碰硬打下去，不用十天，咱们的人就得打光！”
抱怨和忧虑如同瘟疫般在厅内蔓延。韩忠虽然没有开口，但他紧锁的眉头和凝重无比的神色，也清楚表明了他内心的担忧。汉军表现出来的决心和疯狂，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朱儁这条老狗，似乎真的不惜用数万大军的尸骨来填平宛城！
张曼成高踞主位，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黄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铺着虎皮的扶手。他听着麾下头领们的抱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中，炭火般的目光在跳跃，扫过每一张不安的面孔。
他没有立刻斥责，也没有再次用狂热的教义来煽动。他知道，当死亡的威胁如此真切时，空泛的口号效果会大打折扣。
直到议论声渐渐平息，所有目光都重新聚焦到他身上，期待着他这个“神上使”能给出一个答案，或者说，一个希望时，张曼成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压抑着的兴奋：
“兄弟们，你们的苦，你们的累，你们的血，我张曼成都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屋顶，投向了遥远的东北方向。
“但是，你们只看到了眼前的艰难，却没有看到……那即将到来的，翻天覆地的巨变！”
此言一出，众头领皆是一愣，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张曼成脸上露出一丝神秘而笃定的笑容，他从怀中缓缓取出一角沾着些许污渍、看似普通的麻布，将其郑重地放在案几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角麻布吸引。
“就在昨日深夜，我收到了……”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营造出一种机密的气氛，“波才大渠帅，派死士冒死穿过官军层层封锁，送来的密信！”
“波才大渠帅的密信？！” 赵弘失声叫道，厅内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波才，那可是黄巾军中仅次于张角兄弟的巨头，正率领几十万大军在颍川与皇甫嵩血战！他的消息，足以牵动所有人的心弦。
张曼成重重地点了点头，手指点着那角麻布，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波才大渠帅在信中言道——颍川大局已定！皇甫嵩老贼连连败退，损兵折将！我黄巾圣兵，已大破官军主力于长社！”（注：此处为张曼成虚构，历史上长社之战是皇甫嵩火烧波才大营）
“什么？！”
“大破官军主力？！”
“天佑黄天！！”
厅内瞬间炸开了锅！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惊呆了，随即涌起的便是狂喜！颍川若胜，意味着通往洛阳的道路将被打开！
“安静！” 张曼成低喝一声，压下喧嚣，继续用他那极具煽动性的语调说道，“不仅如此！波才大渠帅已亲提得胜之师，挥军西进，日夜猛攻……轩辕关！”
轩辕关！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那是洛阳东南门户，天下雄关！一旦攻克，帝都洛阳便如同被剥去外壳的鸡蛋，暴露在黄巾军的兵锋之下！
“你们现在明白了吗？！” 张曼成猛地站起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智慧”和“狂喜”，“朱儁老狗！还有那洛阳城里的昏君奸臣！他们为什么像疯了一样，不顾死活地猛攻我宛城？！”
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就是因为波才大渠帅兵临轩辕关！洛阳危在旦夕！那狗皇帝吓破了胆，才会给朱儁下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要在波才大渠帅攻破轩辕关之前，先拿下我宛城，解除侧翼威胁，甚至可能想让朱儁回师救援洛阳！”
他越说越“激动”，挥舞着手臂：“所以，官军这两天的疯狂，不是因为他们强大，恰恰是因为他们恐惧！是因为他们已经到了狗急跳墙、黔驴技穷的地步！他们是在用自己的命，为那洛阳城里的昏君争取时间！”
这一番“分析”，真真假假，将汉军的猛攻解释为朝廷中枢崩溃前的最后疯狂，瞬间将守军面临的巨大压力，扭转成了胜利在望的曙光！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哈哈哈！狗皇帝害怕了！”
“我说官军怎么像送死一样，原来是后院起火了！”
众头领脸上的阴霾和恐慌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极度兴奋和重新燃起的狂热！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么他们现在在宛城的坚守，就不仅仅是自保，更是为波才大渠帅创造致命一击的关键！他们每一分坚持，都是在加速汉家江山的覆灭！
“神上使英明！”
“我等愚钝，险些被官军的虚张声势吓住！”
张曼成看着再次被点燃士气的部下，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凝重：“兄弟们！最关键的时刻到了！波才大渠帅正在轩辕关苦战，急需我们在这里死死拖住朱儁！只要我们再多坚守一段时间，拖到朱儁人困马乏，拖到洛阳告急的文书像雪片一样飞到朱儁案头！到时候，朱儁必然军心大乱，要么仓促撤军回援，要么士气崩溃！”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狠狠点向洛阳方向，眼中闪烁着野心的火焰：“届时，若朱儁撤军，我等便可尾随追击，与波才大渠帅前后夹击，将其歼灭于野！若其军心崩溃，我等便可趁势杀出，与波才大军会师，直捣洛阳！武关、潼关，都将在我黄天圣兵面前化为齑粉！洛阳的金银财宝，皇帝老儿的脑袋，那些贪官污吏的脑袋，都将是我们献给黄天的祭品！”
“祭品！祭品！祭品！” 众头领如同打了鸡血，疯狂地呐喊起来，之前的疲惫和恐惧被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彻底取代。
然而，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韩忠开口了，他的声音依旧沉稳，但带着一丝务实者的忧虑：“神上使，波才大渠帅的消息固然振奋人心。但眼下，官军攻势太猛，我军伤亡日增，士气即便一时提振，若继续单纯被动挨打，损失过大，恐生变故。是否……该想个法子，主动出击一下，既能打击官军气焰，也能缴获些物资，稳固我军防线？”
张曼成闻言，目光一闪，赞赏地看了韩忠一眼。他需要的就是有人把话题引向这里。他踱步到粗糙的城防地图前，手指在上面缓缓移动，最终，停在了西门。
“韩兄弟所言，正合我意。” 张曼成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一味死守，终是下策。官军连日猛攻东、南、北三门，看似气势汹汹，但其兵力分布，必有强弱。”
他手指点着西门外的汉军营垒：“你们看，驻扎于此的，是蔡瑁的荆州军，以及新来的的江东兵。荆州军战力如何，你们应该清楚，此前交锋，远不如孙坚、赵瑾等部悍勇。而那江东兵，虽号称八千子弟，却是新至之师，立足未稳，更兼统领年轻，未必知兵。”
“而西门之内，” 张曼成的语气带着绝对的自信，“是马元义兄弟留下的老营，是我军最精锐的本部！兵甲最利，士气最旺！”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猎人般的光芒：“官军猛攻其他三门，必然认为我军主力被牵制，西门压力最小。我们何不……将计就计？”
“神上使的意思是？” 赵弘迫不及待地问。
“示敌以弱，诱敌深入，瓮中捉鳖！” 张曼成一字一顿，声音充满了算计，“从明日起，西门守军可佯装疲惫、怯战。城头旌旗可稍显杂乱，守御可稍显松懈。尤其当荆州军或江东军前来挑衅、试探时，可稍作抵抗，便‘惊慌’后撤，甚至……可以故意让他们的小股部队，登上城墙！”
“放他们上城？！”众头领吃了一惊。
“没错！”张曼成重重一拳砸在地图上的西门瓮城区域，“我们要做的，就是打开一道口子，放他们进来！但不是放进城里，而是放进瓮城！或者，放他们占据一小段看似紧要的城墙！”
他的目光变得凶狠而残酷：“一旦官军以为西门有机可乘，派兵涌入，尤其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汉狗，若想争功，亲自带队来攻……那我们就在瓮城内，在那段城墙后方，埋伏下最精锐的刀斧手、长枪兵和弓弩手！等他们大部分人进来，立刻落下闸门，封死退路！届时，进城之敌，便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飞！”
张曼成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官军在陷阱中哀嚎的场景：“此计若成，不仅能全歼其一部精锐，就能极大地挫伤官军锐气！让朱儁知道，我宛城，不是他想啃就能啃下来的骨头！也让兄弟们看看，胜利，并非遥不可及！”
“妙啊！” 赵弘第一个拍案叫好，满脸兴奋，“就这么干！俺老赵愿意带人埋伏！”
韩忠也缓缓点头，眼中精光闪动：“此计确实可行。荆州军战力不强，易受诱惑。若能引得那蔡泽前来，更是意外之喜。只是，执行起来需极其谨慎，佯败要做得像，埋伏要足够隐秘，动手要快、要狠！绝不能让其看出破绽，更不能让其真的大举突入城内。”
“放心！” 张曼成信心满满，“具体细节，我等再仔细推演。韩忠，你心思缜密，西门诱敌之事，由你亲自指挥！赵弘，你挑选五百最悍勇的弟兄，藏于瓮城两侧及城头暗处，多备弓弩、滚油！听我号令，务求一击必杀！”
“遵命！” 韩忠、赵弘齐声应诺，斗志昂扬。
其他头领也纷纷摩拳擦掌，之前的阴霾彻底被这个大胆而狠辣的反击计划所驱散。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官军在西门碰得头破血流、尸横遍野的景象。
张曼成看着重新焕发战意的部下，心中那股因汉军猛攻而产生的焦虑，稍稍缓解。他用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和一个险恶的陷阱，再次将这群亡命之徒凝聚在一起。他走到窗边，望着城外汉军营地的点点灯火，心中冷笑：
“朱儁，……来吧，看看谁能笑到最后！这宛城西门，就是为你等准备的坟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