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的“纸片”,无法阻挡地面上钢铁的洪流。
经过了四个多月的血腥绞杀,到了一九三八年的十月,武汉会战,已经接近了尾声。
在长江南岸,虽然有万家岭的大捷,但中国军队终究无力阻止日军的整体推进。
在长江北岸,大别山的防线,也被彻底突破。
日军,从南北两路,像两只巨大的铁钳,即将对武汉,完成最后的合围。
武汉,守不住了。
十月二十四日,在经过了痛苦的权衡之后,中国的最高统帅部,正式下达了那道虽然早已预料、却依然令人心碎的命令:
放弃武汉,全线撤退。
但是,这一次的撤退,不再是淞沪战后那样灾难性的大溃败。
这是一次,有计划、有组织的、充满了牺牲与决绝的——战略性撤退。
在撤退之前,蒋介石,下达了另一道更冷酷的命令——焦土抗战。
“让武汉,成为一座对敌人毫无用处的空城、死城!”
于是,在中国军队主力撤离的前夜,巨大的爆炸声和冲天的火光,在武汉三镇,此起彼伏。
那些无法运走的、崭新的兵工厂设备,被工人们,含着泪,亲手用炸药炸毁。
那些日军可以利用的仓库、码头、发电厂,被付之一炬。
甚至,连铁路的路轨,都被一段一段地撬起,扔进了长江。
这不是泄愤式的破坏。
这是在用一种“壮士断腕”的方式,不给敌人,留下一颗钉子,一粒粮食。
而就在这片冲天的火光和爆炸声的掩护下,一场更大规模的、为国续命的行动,也进行到了最后的关头。
这,就是“长江上的西迁”。
如果说,淞沪会战期间的“工业内迁”,还只是仓促的、局部的;那么,在武汉会战这四个多月里,进行的“工业西迁”,则是一场倾国之力的、有组织的战略大转移。
汉口的码头上,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无数的工人、技术人员和士兵,正在夜以继日地,将那些从全国各地汇集到武汉的、宝贵的工业设备,拆卸、打包、装船。
这里,有来自上海的纺织机,有来自河南的炼铁炉,有来自汉阳兵工厂最核心的车床……这些,就是中国,这个贫弱的农业国,全部的工业家当。
卢作孚和他创办的民生公司,在这场大迁徙中,再次立下了不朽的功勋。民生公司承担了全部核心运输任务,他们的22艘轮船是当时唯一能穿行三峡的船队。
据统计,仅1937至1940年,民生公司就抢运兵工及航空器材19.6万吨,16艘船只在日军空袭中被炸沉,117名员工壮烈牺牲。
宜昌大撤退最凶险的考验,来自长江的枯水期。每年10月后,三峡航道水位骤降,大型轮船只能在特定时段通行,而1938年的日军空袭更让运输雪上加霜。
卢作孚制定了“三段航行法”,将船队分为三段在不同水位区接力运输,船员们则要在空袭间隙争分夺秒装卸物资。
10月的宜昌江面,日军飞机几乎每天盘旋轰炸。
一次空袭过后,码头仓库被炸毁一角,堆放的机床零件暴露在江边。民生公司的船员和工人们顾不上清理伤口,顶着江面残留的硝烟,用人力将数百斤的零件箱抬往待运的小船。
为了赶在水位下降前装完最后一船,他们连续48小时未合眼,有人累倒在跳板上,醒来后喝口水又继续干活。这样的抢运场景,在宜昌码头持续了整整40天。
他们心里清楚,每多装一箱设备,后方就多一分生产军火的能力;每早一天运抵重庆,就多一分持久抗战的底气。
这些与江水、硝烟、疲惫为伴的普通人,守护的不仅是工业设备,更是民族存续的根基。
这条穿越三峡险滩与日军炮火的航线,没有惊天动地的个人英雄主义,却以无数人的坚守,铸成了一条逆流而上的“抗战生命线”。
武汉前线的将士们,多坚守一小时,这条长江上的生命线,就能多向西,运走一批物资与人才。
这,就是武汉会战,虽败犹荣背后,最坚实的战略意义。
十月二十六日,最后一批中国军队,撤离了武汉。
然而,灾难,并不仅仅发生在中部。就在武汉的炮火,即将熄灭的时候,在遥远的华南,中国的南大门,一场更大、也更突然的风暴,正在发生。
日本人的魔爪,已经伸向了那里。
中国,即将面临被彻底封锁的、最危险的境地。但,中国没有投降。
因为,那无数的“工业火种”,已经安全地,抵达了重庆,抵达了四川的大后方。
它们,即将在那片群山环抱的土地上,重新被点燃,为这场看似无尽的战争,提供源源不断的、虽然微弱、却生生不息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