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细碎金辉从雕花窗棂间漏下,在青石地上织成斑驳光影。
沈锦瑟在萧绝怀中醒来,稍稍一动便觉浑身酸软。昨夜缠绵的余韵犹在肌肤间流转,让她耳根微微发热。
醒了?低沉的嗓音自头顶传来,萧绝修长的手指轻轻梳理着她的长发,时辰尚早。
她抬眼,对上他含笑的眸子。这位昔日权倾朝野的九千岁,此刻眉宇间尽是餍足与慵懒,哪里还有半分从前的阴鸷冷厉。
不是说今日要回门?她撑起身子,锦被滑落,露出肩颈处点点红痕。
萧绝眼神一暗,伸手将她重新揽回怀中:让他们等着便是。
沈锦瑟失笑,指尖在他胸膛画着圈:礼数不可废。再说,我也想去看看,那些故人如今是什么光景。
她语气轻松,眼中却掠过一丝复杂。那个承载了原主太多痛苦记忆的地方,终究要回去做个了断。
萧绝察觉她的情绪,指尖抚过她的脸颊:若是不愿,不必勉强。
怎么会不愿?她挑眉,恢复了一贯的狡黠,锦衣还乡,不就是该让那些人看看,当初被他们弃如敝履的人,如今是他们高攀不起的存在?
他低笑,胸腔震动:夫人说的是。
二人又温存片刻,方才唤人进来伺候梳洗。
丫鬟们鱼贯而入,见到床榻上凌乱的痕迹,个个面红耳赤,垂首不敢多瞧。沈锦瑟倒是坦然,任由她们服侍着更衣梳妆。
今日不必太过隆重,她对镜中的自己端详片刻,简素些就好。
梳头的丫鬟有些迟疑:王妃,回门是大日子,若是太过素净,恐怕...
按我说的做。沈锦瑟透过镜子看她,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她选了一身月白云纹锦裙,外罩浅碧色薄纱大袖衫,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响铃簪,并几朵珍珠珠花。这身打扮清雅脱俗,虽不显奢华,但料子和做工皆是上乘。
萧绝也已穿戴整齐。他今日未着官服,而是一身墨色暗纹常服,腰系玉带,虽卸去了九千岁的威势,却更添几分王爷的尊贵。
夫人这般打扮,倒像是未出阁的姑娘。他走过来,从妆匣中取出一支金镶玉步摇,轻轻插入她发间,加这一件就好,既不逾矩,也不失身份。
沈锦瑟对镜看了看,那步摇做工精致,玉质温润,确实恰到好处地提升了整体的贵气。
王爷好眼光。她嫣然一笑。
用过早膳,王府的马车已备好。虽说是简装出行,但王爷王妃的仪仗仍颇为气派,前后护卫、随行丫鬟婆子也有二十余人,礼品更是装了好几车。
马车内铺着软垫,沈锦瑟倚在窗边,掀帘望着街景。京城依旧繁华,只是物是人非。不过半年光景,她已从那个被弃荒野的将死之人,成了如今尊贵的王妃。
紧张?萧绝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
有点,她老实承认,不是怕见那些人,只是...近乡情怯。
虽然她并非原主,但继承了这具身体的记忆,对靖国公府总归有些复杂的情感。
马车驶入靖国公府所在的街道,沈锦瑟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同往日。记忆中车水马龙的府门前,如今门可罗雀,连守门的小厮都无精打采。
见到王府仪仗,小厮们慌忙进去通报。不多时,一个穿着半旧不新锦袍的中年男子匆匆迎出,正是如今的靖国公沈修明。
下官参见王爷、王妃。沈修明躬身行礼,姿态谦卑得近乎谄媚。
沈锦瑟冷眼打量着他。不过数月不见,这位名义上的父亲竟苍老了许多,鬓边已见白发,眼角皱纹深刻,早已不见昔日靖国公的威风。
国公爷不必多礼。萧绝淡淡道,语气疏离。
沈修明直起身,目光闪烁地看向沈锦瑟:瑟儿...不,王妃近日可好?
托国公爷的福,尚可。沈锦瑟语气平淡,既不失礼,也不热络。
沈修明面露尴尬,忙侧身让路:王爷、王妃请进,府中已备好茶点。
进入府中,沈锦瑟更是暗暗心惊。记忆中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靖国公府,如今竟显出几分破败之相。园中花草疏于打理,回廊的漆色也有些剥落,往来仆从稀少,且个个面带愁容。
府上这是...她故意问道。
沈修明苦笑:不瞒王妃,自柳氏出事,府上便一日不如一日。加之朝中风向有变,为父又失了实职,如今不过是勉力支撑罢了。
沈锦瑟心中冷笑。这沈修明最是趋炎附势,昔日靠着嫡母柳氏的娘家势力在朝中谋得一席之地,如今柳家倒台,他又不善经营,落到这步田地也是咎由自取。
来到正厅,只见几个姨娘和庶出子女已等候在此。见到他们进来,纷纷起身行礼,态度恭敬得近乎惶恐。
沈锦瑟目光扫过,注意到站在角落的一个清秀少女,正是当初被她拉拢、如今掌管庶务的庶妹沈锦如。
都坐吧。萧绝率先落座,姿态从容,仿佛他才是此间主人。
众人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个个屏息凝神,不敢多言。
寒暄几句后,气氛越发尴尬。沈修明几次想找话题,都被萧绝不冷不热地挡了回去。其他姨娘子女更是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
沈锦瑟见状,起身道:坐了这许久,有些闷了。锦如,陪我走走可好?
沈锦如受宠若惊,连忙起身:是,王妃。
姐妹二人走出正厅,沿着回廊缓缓而行。几个丫鬟婆子远远跟着,不敢打扰。
府上如今是你掌家?沈锦瑟问道。
沈锦如苦笑:嫡母...柳氏病重后,父亲无奈,才将庶务交于我打理。只是家中入不敷出,我也只能勉力维持。
说着,她轻叹一声:不瞒姐姐,如今府中已变卖了不少田产和古董,才勉强维持体面。父亲在朝中又处处受排挤,日子实在艰难。
沈锦瑟沉默片刻。她对靖国公府并无感情,但沈锦如毕竟曾助过她,且为人勤恳,不该受此牵连。
我那里还有些闲钱,回头让人送些过来。她淡淡道,你也不必声张,贴补家用便是。
沈锦如眼眶一红:这怎么好意思...
就当是谢你当初相助之情。沈锦瑟停下脚步,看着她,你若有什么难处,也可到王府寻我。
多谢姐姐!沈锦如感激涕零,忽然压低声音,姐姐,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什么事?
是关于柳氏的,沈锦如神色凝重,她虽疯癫,但偶尔会说些奇怪的话。前几日我去看她,她一直喃喃什么银针...鬼...慕容公子...大计,不知是何意。
沈锦瑟眸光一凝。慕容公子?果然与慕容烬有关。
带我去见她。她当即道。
沈锦如有些犹豫:她那院子...如今污秽不堪,怕是污了姐姐的眼。
无妨。
二人来到府中最偏僻的一处院落。还未进门,就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混合着药味和腐臭味。
推开院门,只见院中杂草丛生,门窗破败,与记忆中柳氏居住的华美庭院判若两地。
一个婆子坐在廊下打盹,见她们进来,慌忙起身行礼。
夫人今日如何?沈锦如问道。
婆子摇头:还是老样子,时好时坏。早上还砸了药碗,大骂大小姐是索命鬼呢。
沈锦瑟面无表情,推门而入。
屋内光线昏暗,陈设简陋,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坐在床上,正是昔日风光无限的柳氏。她衣衫不整,目光呆滞,怀中抱着一个破旧的枕头,轻轻摇晃着,口中念念有词。
沈锦瑟几乎认不出她了。记忆中那个雍容华贵、心机深沉的嫡母,如今瘦得脱了形,满脸皱纹,眼神涣散,完全是个疯婆子。
柳氏察觉到有人进来,猛地抬头。当看清是沈锦瑟时,她突然尖叫起来:鬼!鬼啊!别过来!
她缩到床角,浑身发抖:不是我害你的!是你命该如此!谁让你挡了我儿的路!
沈锦瑟缓步走近,语气平静:谁挡了谁的路?
你!沈锦瑟!柳氏指着她,眼神狂乱,你本该死在荒野!为何要回来!慕容公子说得对,你就是个祸害!
慕容公子?沈锦瑟心念电转,追问道:慕容公子是谁?
慕容公子...慕容公子...柳氏喃喃着,忽然诡秘一笑,他是来帮我们的...他说只要听他的,就能让明儿继承爵位...就能让沈锦瑟那个贱人死无葬身之地...
沈锦瑟与沈锦如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震惊。
慕容公子要你们做什么?沈锦瑟继续问。
他要...要...柳氏歪着头,似乎在努力回忆,要我们在宫中安排人...要我们找一种特殊的香料...说是在祭天大典上有大用...
沈锦瑟心中凛然。果然,慕容烬早在祭天大典前就与靖国公府有勾结。
银针...柳氏忽然盯着沈锦瑟,眼神恐惧,你的银针...别扎我...我招!我全都招!是慕容公子指使的!是他让我给你下毒!是他让我把你扔去殉葬!
沈锦瑟冷笑:这些我都知道。你还知道什么?
柳氏瑟缩了一下,忽然哭笑起来:慕容公子说...事成之后,会助明儿登上大宝...他说萧绝必死无疑...说这天下迟早是他的...
她忽然扑到床边,抓住沈锦瑟的衣袖:可我后悔了!那慕容公子不是人!他是鬼!他看人的眼神...像毒蛇一样...我夜夜做噩梦,梦到他来索命...
沈锦瑟抽回衣袖,冷冷地看着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柳氏瘫坐在地,嚎啕大哭:我都是为了明儿啊!我的明儿...如今在哪里?他们都说他死了...我不信!我的明儿不会死的!
沈锦如低声道:嫡兄在流放途中染病身亡,我们一直没敢告诉她。
沈锦瑟默然。沈锦明,那个曾经嚣张跋扈的嫡长子,最终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她看着疯癫的柳氏,心中并无快意,反而生出一丝悲悯。
给她换个干净屋子,找个细心的人照料。沈锦瑟对沈锦如道,我会派人送些安神的药来。
沈锦如惊讶:姐姐还愿意帮她?
不是帮她,沈锦瑟看着窗外荒凉的庭院,只是不想与一个疯子计较罢了。
她走到柳氏面前,蹲下身,平静地道:柳氏,你听好。沈锦明已经死了,你的谋划全都落空了。从今往后,安分度日,或许还能得个善终。
柳氏怔怔地看着她,忽然诡异一笑:银针...鬼...你是来给我扎针的鬼,专治心魔...
沈锦瑟站起身,不再理会她的疯言疯语。
走出院落,阳光刺目。她深深吸了口气,胸中块垒尽消。
姐姐...沈锦如担忧地看着她。
我没事,沈锦瑟淡淡道,过去的都过去了。
回到正厅,萧绝正在品茶,沈修明和几个姨娘战战兢兢地陪坐一旁。见她回来,萧绝放下茶盏:回来了?
沈锦瑟微笑,事情都了了。
萧绝会意,起身道:既如此,就不多打扰了。
沈修明慌忙挽留:王爷、王妃不用过午膳再走?府上已备好宴席...
不必了。沈锦瑟语气决然,今日回门,全了礼数。从今往后,靖国公府是靖国公府,我是我,各自安好便是。
沈修明脸色一白,知她这是要彻底与家族切割,却不敢多言,只得躬身称是。
送出府门,沈锦瑟在上马车前,回头看了一眼靖国公府的匾额。那块曾经象征着荣耀与权势的匾额,如今已蒙尘失色,摇摇欲坠。
可是不舍?萧绝问。
她摇头,转身登上马车,只是有些感慨。
马车启动,缓缓驶离靖国公府。沈锦瑟掀帘回望,看着那座府邸在视野中渐渐变小,最终消失不见。
都结束了。她轻声道。
萧绝握住她的手:是新的开始。
沈锦瑟靠在他肩上,闭上眼。是的,与过去彻底告别,她才能真正开始新的人生。
马车穿过繁华街市,向着王府方向驶去。车外是热闹的人间烟火,车内是相依的两个人。
沈锦瑟忽然想起柳氏疯癫的模样,轻声道:我留下一瓶安神的药,让她能睡个安稳觉,但不会痊愈。
萧绝挑眉:以德报怨?
她摇头,只是放下了。
仇恨太累,她已无需用他人的痛苦来证明自己的幸福。
萧绝了然,将她搂得更紧些:夫人豁达。
沈锦瑟轻笑,抬眼看他:那是因为我有更好的未来要期待。
马车驶入王府,丫鬟上前掀开车帘。萧绝先下车,然后转身,向她伸出手。
阳光正好,落在他俊美的侧脸和伸出的手上。沈锦瑟微微一笑,将手放入他掌心,借力下车。
二人携手步入府中,将身后的世界关在门外。
那里有过去的恩怨,有疯癫的仇敌,有败落的家族。
而门内,有他们的现在和未来。
我想去看看医学院的选址,沈锦瑟忽然道,尽快开工。
萧绝微笑:好,都依你。
从此,她是沈锦瑟,是王妃,是医圣,是他的妻。唯独不再是靖国公府那个任人欺凌的嫡女。
物是人非,如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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