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未过,靖王府已燃起通明灯火。仆从们悄声穿行,红绸缀满廊檐。锦缎自朱门铺至正殿,连道旁枯枝都系了红绦,在微熹中轻颤如少女羞颜。
沈锦瑟端坐镜前,望着镜中陌生的自己。嫁衣以江南云锦为底,金线凤凰振翅欲飞,袖口南海珍珠莹润生辉。十八位绣娘三月心血,三斤金线,织就这场盛大的婚典。
“王妃仪态万方。”梳头嬷嬷小心插上最后一支金簪,“老奴侍奉宫闱三十载,未见这般雍容。”
沈锦瑟唇角微扬。从险些殉葬的嫡女,到如今王府女主人,命运诡谲莫过于此。
“嬷嬷过誉。”她目光掠过菱花镜,忽而定格窗外——暮春时节,一株桃树竟反常盛开。
就在这一瞬,剧痛袭来。破碎画面闪现:滔天巨浪中黑影游弋,翻涌水幕后方,一双冰冷的眼睛正凝视着她。
“王妃?”嬷嬷急忙扶住她微晃的身子。
“无妨。”沈锦瑟闭目凝神,心下警铃大作。未触古物,为何“触物通灵”又现?这能力似乎在自行精进。
辰时三刻,王府门前车马盈门。百官携礼来贺,虽萧绝已非权倾朝野的九千岁,但靖王之尊仍令人不敢怠慢。更何况新娘身负“医圣”之名,谁不欲与这对璧人结个善缘。
萧绝身着大红喜服立于正厅,往日凌厉的眉宇被喜色冲淡。他难得含笑,接礼时竟显三分温和。
“恭喜王爷觅得良缘。”吏部尚书拱手,“王妃仁心仁术,实乃王爷之福。”
“有心。”萧绝微微颔首,目光却不时飘向内院。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通报:“太子殿下到——”
满堂寂然。慕容珩身着杏黄朝服翩然而至,面上带笑,眼神却如淬毒刀刃,缓缓扫过厅内陈设,最终定格在萧绝身上。
“恭贺王叔。”他执礼甚恭,语气却暗藏机锋,“得此佳偶,想来王叔再无遗憾。”
萧绝面色不变:“太子亲临,蓬荜生辉。”
慕容珩击掌三声,四名内侍抬上一尊红珊瑚。那珊瑚半人高,形态奇崛如虬龙出海,在晨光中流转着血一般的光泽。
“东海贡品,愿王叔与王婶琴瑟和鸣。”他语气意味深长,“听说王婶对东海之物颇有研究?”
萧绝眸色一沉:“太子费心。锦瑟近日忙于婚事,尚无缘鉴赏东海奇珍。”
二人对视,空气凝滞。百官屏息垂首,生怕卷入这暗潮汹涌。
“王叔好手段。”慕容珩倾身低语,“只是不知这份姻缘,能否经得起风波?”
萧绝唇角弯起冷峻弧度:“不劳挂心。倒是储君之位风雨飘摇,太子当自省。”
剑拔弩张之际,温景然一袭青衫稳步而来。他手捧紫檀木匣,向萧绝深施一礼:“恭贺王爷大婚。此乃家传金针,前朝御医所用,对王妃行医应有助益。”
匣中十二金针细如牛毛,针尾宝石温润生辉。萧绝接过木匣,神色稍霁:“这份心意,本王记下了。”
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对温景然始终恪守君子之礼的情意,萧绝心中唯有敬重。
吉时已至,鼓乐齐鸣。沈锦瑟在侍女搀扶下缓步而来。凤冠珠帘轻摇,虽掩容颜,通身气度已令满堂惊叹。
“这便是那位神医?”窃语四起,“听说陈尚书公子的急症,太医院束手无策,竟让她一剂药方救回。”
“何止!去年时疫若非她逆行抗疫,不知要枉死多少百姓...”
在一片赞叹中,沈锦瑟稳步走向正厅。透过晃动的珠串,她看见萧绝凝视的目光——那里盛着前所未有的温柔。
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每一次躬身,她都感受到萧绝灼热的视线。当最后对拜时,他极轻地说:“终于是我的王妃了。”
礼成开宴,觥筹交错。沈锦瑟已取下珠帘,露出精心妆点的容颜。她与萧绝并肩而立,恰似日月同辉。
“王妃日后可还会坐诊行医?”一位贵妇好奇相询。
沈锦瑟浅笑:“医者仁心,不会因身份改变。”
萧绝在旁静听,眼中满溢骄傲。他的锦瑟从来不是攀援的凌霄花,而是与他并肩的木棉。
宴至中途,一对朴素老夫妇携少年上前,捧着粗木盒子。
“王妃娘娘可还记得我们?”老妇颤巍巍行礼,“去年时疫,您救了我家狗蛋的性命。”
沈锦瑟端详片刻恍然:“城西李家?令郎当时肺积水肿,高烧三日不退。”
“正是!”老妇激动抹泪,“这是自家晒的枣干,您别嫌弃。”
沈锦瑟郑重接过,又命侍女取来养生丸回赠。待老夫妇千恩万谢离去,萧绝在她耳畔低语:“你之于百姓,如甘霖之于旱土。”
“本是医者分内之事。”她含笑应答。
正当宾主尽欢,一个异域服饰的中年男子捧着黑布遮盖的物件上前。他行礼姿势古怪,口音奇特:“恭贺王爷王妃大婚,特奉上故乡神庙神像仿品,愿二位永结同心。”
黑布揭开,满堂哗然。青铜小像造型诡谲,似人非人,周身刻满奇异纹路,虽工艺精湛,却透着一股邪气。
萧绝面色微沉:“阁下从何而来?”
“小人乃东海商人,常往来于各海岛之间。”男子不卑不亢。
沈锦瑟凝视纹路,心头剧震——这与她先前见过的青铜碎片如出一辙!
慕容珩适时走近,意味深长地打量小像:“东海之物果然不同凡响。王婶见识广博,可认得此物来历?”
沈锦瑟稳住心神:“天下奇物数不胜数,虽不认得,但感念美意。”
她示意侍女接过,那侍女触碰瞬间竟打了个寒颤。海外男子眸光微动,躬身退下。
婚宴继续,气氛却已转变。沈锦瑟与萧绝交换眼神,皆看出彼此心中警醒——这绝非普通贺礼。
待宾客散尽,沈锦瑟立即命人将青铜小像送至内室。她小心触碰,更强烈的眩晕袭来。这一次,她清楚看见黑色楼船在风暴中穿行,船帆绘着狰狞鬼首。甲板上数个黑袍人迎风而立,为首者忽然回眸——
那双眼睛空洞如深渊,隔着千里与她对视。
沈锦瑟猛地收手,脸色煞白。
“怎么了?”萧绝无声出现在她身后。
“是幽冥道。”她指向小像,“他们送来了一份‘大礼’。”
萧绝欲伸手触碰,被她急忙拦住:“别碰!我感觉到...它在传递讯息。”
他冷笑:“这是在示威。”
“更可怕的是,若那商人所言非虚,幽冥道在海外已有根基。”沈锦瑟蹙眉沉思。
门外传来叩门声:“太子殿下特来辞行。”
慕容珩见二人出来,笑意温润:“今日叨扰已久。那尊东海贺礼,王婶可还喜欢?据说此类物件颇有灵性,置于室内可保平安。”
沈锦瑟从容应答:“劳太子挂心。此物诡异,已命人封存。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慕容珩眼中精光一闪:“有些风暴,避无可避。”
萧绝上前一步:“风暴再猛,亦有平息之日。太子船小,当心翻覆。”
对视片刻,慕容珩轻笑告退。临行前那句“祝王叔王婶洞房花烛永结同心”,说得别有深意。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沈锦瑟轻叹:“他不再掩饰了。”
“无妨。”萧绝握住她的手,“兵来将挡。”
夜色渐深,喧嚣散尽。新房里红烛高燃,那尊被黑布严密覆盖的青铜小像仍散发着不祥。
沈锦瑟临窗望月,眉间忧色难消。
萧绝从身后拥住她:“春宵一刻值千金。”
她靠在他怀中:“这贺礼是战书。平静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他低头轻吻她的发顶:“风雨同舟。”
沈锦瑟转身凝视他:“触碰小像时,我不仅看到幻象,还感觉到一种呼唤...”她顿了顿,“很像我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的感觉。”
萧绝眼神一凛:“你是说...”
“幽冥道所图,或许与我的来历有关。”她声音极轻,“那些青铜碎片,穿越时空的力量...我必须查明真相。”
红烛噼啪,喜庆布置掩不住暗流涌动。
嫁衣似火,宾客盈门,本是人生极乐,却被诡谲青铜小像蒙上阴霾。
沈锦瑟望向角落那团黑影,神色凝重。
这个洞房花烛夜,注定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