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墨浸透的绸缎,将整座行宫温柔而严密地包裹。远处池塘边的蛙鸣此起彼伏,与巡夜侍卫沉重的脚步声交织,让这个看似安宁的夏夜始终漂浮着若有若无的危险气息。
沈锦瑟熄灭最后一盏烛火,任月光透过窗棂,在她清丽面容上投下淡漠而坚定的光影。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中那排冰凉银针,如同乐师调试珍爱的乐器。每一个行动细节都已在她脑海中反复推演,清晰得如同掌上观纹。
隔壁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咳嗽——那是萧绝发出的信号。他内伤未愈,强行追击东瀛忍者虽逼退对方,却也牵动了旧疾。这让她的行动更添几分决绝。不能再等了。御医署送来的“调理”汤药里,她已检出慢性麻痹筋脉的成分。皇帝的耐心正在耗尽,那名为保护、实为软禁的枷锁,正一寸寸收紧。
她悄然移至屋角矮柜前,拉开抽屉,里面并非衣物,而是分门别类的药材与瓶罐。她取出一只扁平瓷盒,打开后,细腻如雪的白色粉末几乎闻不到任何气味。这是她这几日用有限药材配制的“醉春风”——并非剧毒,却能让人陷入数个时辰的沉眠,剂量得当甚至不会留下后遗症。
“得罪了。”她心中默念,眼神却凛然如刀。在这狼环伺的境地,活着才是第一要义。
与此同时,萧绝静立在自己房间的阴影中,如一尊沉默的雕像。深灰色夜行衣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在黑暗中熠熠生辉。他从怀中取出一张近乎透明的人皮面具,就着微弱的月光熟练贴合。顷刻间,那张倾倒朝野的九千岁的面孔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眉眼平庸、略带风霜的中年商人模样。他甚至微微佝偻了背,敛去周身迫人气势。
这便是他们的第一步——改头换面。
子时三刻,巡夜侍卫换防的间隙,是守卫最为松懈也最容易困倦的时刻。
沈锦瑟如一片羽毛掠至窗边,将“醉春风”粉末小心置于特制的铜质香球内。她轻推窗缝,指尖微弹,一股微弱内力催动香球顺着风向,悄无声息地滑向院墙外的明岗暗哨。粉末随风弥散,融入湿润的夜气中。
她屏息凝神,侧耳倾听。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外间原本细微的呼吸声变得绵长沉重,武器与甲胄的磕碰声彻底消失。月光下,一道墙头黑影晃了晃,随即软软伏倒。
第一步已成。
她快速换上与外族女子阿吉相似的粗布衣裳,用靛蓝头巾包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眸。她推开门,如鬼魅般贴着墙根阴影移动,迅速抵达与萧绝约定的后院角门。
萧绝已等候在此,同样作商贩打扮,身后跟着阿吉和他的姐姐云娜。云娜内伤初愈,脸色仍有些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透着历经磨难的坚韧。阿吉紧握形制奇特的短刃,警惕地四下张望,像头随时准备扑击的小兽。
无需言语,萧绝递过一个眼神,沈锦瑟微微颔首。他率先而行,脚步落地无声,却带着奇异韵律,巧妙避开地面可能发出声响的枯枝落叶。沈锦瑟紧随其后,云娜姐弟垫后。四人如同一支训练有素的潜行队伍,借着花木、假山与廊柱的掩护,向行宫最外围那段年久失修、靠近废弃猎苑的宫墙摸去。
这段宫墙守卫稀疏,且已被“醉春风”覆盖。果然,接近墙根时,便见两名侍卫背靠宫墙,垂头沉沉睡去。
萧绝停下脚步,打了个手势。阿吉会意,如灵巧猿猴利落攀上墙头,仔细查探墙外动静后,向下比了个安全的手势。
云娜上前,从怀中掏出一捆看似普通的麻绳,绳端系着带有机括的飞爪。她手腕一抖,飞爪悄无声息扣住墙头内侧一处凹陷——那是萧绝前几日勘察时做好的手脚。
萧绝看向沈锦瑟,伸出手。沈锦瑟毫不犹豫地将手放入他温热的掌心。他揽住她的腰,足尖轻点,内力运转,带着她借力绳索,几个起落便轻盈翻过丈许高墙。
墙外是荒草及膝的废弃猎苑,夜风穿过空置兽栏,发出呜咽般的轻响。空气中草木腥气与淡淡腐朽气息扑面而来,却带着一股远离牢笼的自由。
片刻后,阿吉与云娜相继翻越而出。云娜收起飞爪,不留痕迹。
“马车在东边三里外的土地庙后。”萧绝低声道,声音在易容术遮掩下显得有些沉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分头走。阿吉、云娜,你们熟悉山林,按原定路线先行,沿途留标记。”
阿吉重重点头,看向沈锦瑟的眼神充满信赖与不舍。云娜郑重行了一个族中礼节,低声道:“恩人保重,江南再会。”
姐弟二人转身,迅速消失在浓密夜色中。
萧绝握住沈锦瑟的手,牵着她折向猎苑深处一条几近被荒芜吞噬的小径。他的脚步很快却异常平稳,巧妙避开荆棘与坑洼。沈锦瑟能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温度,以及那看似平静的步履下,为迁就她速度而刻意压制的不适。她默不作声地反手握紧,传递无言的支持。
月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光点。在这寂静荒野里,只有两人脚步声和交错呼吸清晰可闻。他们无需交谈,所有计划早已默然于心。这一刻的默契,让前一刻还在锦绣牢笼周旋于帝王心术的两人,此刻如同最普通的亡命鸳鸯,只为谋一线生机而奔波。
约莫半个时辰后,破败的土地庙出现在视野尽头。庙后,一辆半旧青篷马车静静停驻,拉车的两匹驽马毫不起眼。车辕上蓑衣斗笠的车夫见到他们,只微微抬了抬帽檐,露出一张毫无特色的脸,随即低下头如同睡去。
“自己人。”萧绝低语,扶沈锦瑟上了马车。
车厢内部狭小简陋,却整洁干净,角落贴心放置了清水皮囊与干粮。车窗用厚实深色布料从内封死,隔绝了内外视线。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在崎岖路上发出单调的“辘辘”声,平稳驶离行宫方向。
直到这时,沈锦瑟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她靠着厢壁,长长吁出一口气。成功了,他们竟真的从那铜墙铁壁的行宫脱身。
萧绝在她对面坐下,取下面具,露出一丝疲惫,眼神依旧锐利。他从怀中取出水囊递给她。
“喝点水。”他的声音恢复清冷,“前路不会太平。”
沈锦瑟接过抿了一口,清凉液体缓解了喉间干涩。她看着萧绝,忽然轻轻笑了。
萧绝挑眉:“笑什么?”
“笑那皇帝老儿,”沈锦瑟眼中闪过促狭,“明日发现煮熟的鸭子不仅飞了,还顺带拐走他几个侍卫的好梦。他精心布下的局,怕是要气得跳脚。”她顿了顿,仿佛真的在思索,“你说,他发现我们留给他的‘临别赠礼’,会是什么表情?”
那所谓“赠礼”,是她配制“醉春风”时,用边角料结合海外鬼船上记下的几种植物花粉,调制的一点小玩意。她将药粉悄然撒在皇帝日常熏香的香炉里。剂量极轻,不会致命,甚至不易察觉,只会让陛下在未来几日感觉身上莫名刺痒,心情更烦躁几分。
萧绝唇角勾起极淡弧度,转瞬即逝。他自然知晓她的小动作。“陛下一向惜身,怕要惊动整个太医院了。”他语气平淡,却隐含讥讽。
“这才叫礼尚往来。”沈锦瑟耸肩,姿态轻松,随即收敛笑意正色道,“京城情况不明,温景然处境艰难,我们这般‘死去’,反倒多了辗转余地。只是,你那东厂旧部……”
“东厂树大根深,一时清除不尽。”萧绝目光投向封死的车窗,仿佛能穿透厚重布料,看见远方波云诡谲的京城,“总有忠心可用之人。况且,我们此番潜回,不为硬碰硬。”
“嗯。”沈锦瑟靠回厢壁,感受马车轻微颠簸,“先设法与温景然夫人联络。她既能冒险送出密信,必有依仗。再利用你的暗桩,查明韦、柳两家与幽冥道勾结的实证。”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还有……那位给皇帝炼丹的方士,必须揪出来。幽冥道在海外根基虽毁,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让他们借朝廷之势死灰复燃,后果不堪设想。”
她说着,指尖无意识捻动,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日破碎圣物能量冲击灵魂的战栗。她“吃掉”的微小碎片蛰伏在灵魂深处,偶尔让她对环境能量流动产生模糊感应。这能力尚不稳定,却是她此刻最大的倚仗之一。
萧绝看着她沉思的侧脸,车厢内一片昏暗,他却能清晰描绘出她眉宇间的坚毅与智慧。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水囊重新系好放回原处。沉默在车厢内蔓延,却流动着并肩作战、生死相托的默契。
马车行了约莫两个时辰,天色将明未明,正是一夜中最黑暗的时刻。车夫在外轻轻敲了敲厢壁,低声道:“主子,前面快到第一个关卡了,是官府税卡,盘查比平日严。”
萧绝与沈锦瑟对视一眼。意料之中,行宫那边想必已发现他们失踪,通缉指令定已快马传往四方。
“按计划行事。”萧绝沉声应道。
马车速度放缓,缓缓靠近那处设有拒马、点着灯笼的关卡。几名衙役守在那里,呵欠连天,面色不善地打量这辆一大早出现的马车。
车夫陪着笑脸,递上早已准备好的某商行路引和几块碎银:“官爷辛苦,小的是徽州‘福瑞祥’的,赶早送批山货进城。”
一名班头模样的汉子接过路引漫不经心扫了眼,掀起车帘借灯笼朝里望去。
车厢内,沈锦瑟早已重新包好头巾,“虚弱”地靠在萧绝肩上,闭目蹙眉,仿佛重病在身。萧绝则一脸“愁苦”,用半旧布巾小心擦拭她本不存在的虚汗。
“官爷,”萧绝操着带外地口音的官话,语气卑微焦急,“内子染了急症,咳得厉害,乡下郎中瞧不好,这才急着带她进城寻医,您行行好……”
班头一听到“咳得厉害”,见沈锦瑟病蔫蔫的样子,下意识后退半步,脸上露出嫌恶。他草草扫了眼车厢,除了这对落魄夫妻,别无他物。
“走走走!晦气!”班头不耐烦挥手,将路引扔回车夫手里,示意搬开拒马。
车夫连连道谢,驾着马车不紧不慢通过关卡。
驶出百余丈,将那片灯火甩在身后,沈锦瑟才“噗嗤”笑出声,坐直身体,眼中满是狡黠。
“演技不错啊,萧大老板。”她调侃道。
萧绝摘下伪饰焦虑的布巾,神情恢复平淡:“彼此彼此,沈娘子咳得恰到好处。”
两人相视一笑,方才的紧张如投入湖面的石子,只激起一圈涟漪便消散无踪。他们深知这只是第一关,越近京城,盘查越严,追捕的网收得越紧。但这成功的开端,无疑给接下来的艰难旅程注入了强心剂。
马车一路前行,按预设的迂回路线向京城靠近。途中又经历几次类似盘查,都在两人默契伪装与车夫恰到好处的打点下有惊无险度过。萧绝事先准备的多套路引与身份文牒发挥了关键作用。
如此昼伏夜出,混入商队或绕行乡间,五日后的黄昏,那座熟悉而巍峨的城池轮廓终于出现在遥远地平线上。
夕阳余晖为高耸城墙镀上壮丽却凄艳的金红色,望楼林立,旌旗在晚风中舒卷。那里是权力与欲望的中心,也是风暴酝酿的漩涡。
然而,随着马车逐渐靠近,他们明显察觉到异常。
通往城门的各条道路都排起长队,行人车马极其缓慢。身着鲜明甲胄的禁军士兵数量远超往常,几乎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对每个进城的人都进行严苛盘问和检查。气氛凝重如暴雨将至。
萧绝示意车夫将马车停在距离城门数里、能遥望城门情况的小土坡后。他与沈锦瑟下车,借灌木丛掩护凝目望去。
高大城门楼上,赫然张贴着数张崭新的黄底黑字告示。虽看不真切内容,但那形制无疑是宫中专用的海捕文书。告示旁甚至悬挂着几幅人像素描——尽管画工与本人有出入,但那眉眼轮廓分明就是他与沈锦瑟!
城门处,守军不仅严查路引,甚至对照手中小像逐一打量过往行人面容。对一些带着女眷或身形类似者,还要求取下帷帽头巾仔细比对。
风声鹤唳,戒备森严至此!
车夫悄悄打探,带回更坏的消息:禁军不只在盘查,还在暗中抓人。据说已有几个身形样貌与告示略有相似的无辜百姓被不由分说带走,下落不明。
“好一个‘海外通敌,谋害圣驾’!”沈锦瑟听着回报冷笑出声,眼中无半分惧意,只有冰凉讥嘲,“这顶帽子扣得可真够大。看来咱们这位新帝,铁了心要把我们钉死在‘逆贼’的耻辱柱上,永无翻身之日了。”
萧绝负手立于坡上,晚风吹动他略显凌乱的衣袍。他望着那座熟悉却已布满无形刀剑的城池,眸光深沉如海,内里却似有烈焰无声燃烧。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能穿透凝重暮色的力量:
“罪名是洗不掉的,除非……”
“……定罪之人,亲自将它撕下来。”
他的话语消散在黄昏的风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铁锈般的血腥气。
夜色如期而至,悄然吞噬最后一丝天光,也模糊了远处那座巨大城池的轮廓,却遮不住从城门方向蔓延过来的、森严冰冷的肃杀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