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疫过后第七日，金銮殿上。
沈锦瑟跪在冰凉的金砖上，听着内侍监尖细的声音宣读圣旨。阳光透过高窗洒在她略显单薄的肩头，将那一身素净的医官服染上淡淡金辉。
“...特赐沈锦瑟黄金千两，良田百顷，加封‘医圣’尊号，准其入太医院典籍库，研习古今医道...”
殿内一片寂静，唯有内侍监的声音在梁柱间回荡。沈锦瑟垂着眼帘，目光落在金砖上细微的纹路间。这些赏赐不可谓不厚，尤其是准她入太医院典籍库，这是多少医者梦寐以求的殊荣。
可她敏锐地察觉到，御座上的那道目光，带着审视与权衡。
“臣，谢陛下隆恩。”她叩首，声音清越，不卑不亢。
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沈爱卿平身。此次时疫，爱卿居功至伟，万民称颂。朕心甚慰。”
沈锦瑟起身，依旧垂首而立：“此乃臣分内之事，不敢居功。全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百姓齐心，方能共渡此劫。”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了忠心，又将功劳推了出去。然而皇帝的目光却愈发深沉。
“爱卿过谦了。”皇帝轻轻摩挲着龙椅扶手，“朕听闻，疫区百姓为爱卿立了长生牌位，日日香火供奉。这般盛况，我朝开国以来，闻所未闻。”
这话听着是夸奖，实则暗藏机锋。沈锦瑟心中一凛，面上却依旧平静：“百姓淳朴，感念皇恩浩荡。臣不过是尽了医者本分，何德何能受此殊荣。”
皇帝不置可否，目光转向站在文官首列的萧绝：“萧爱卿以为如何？”
萧绝出列，躬身行礼：“陛下，锦瑟郡主医术超群，仁心仁术，此次时疫中更是舍生忘死。百姓感念其恩德，乃民心所向，亦是陛下教化有功，天下归心之兆。”
他这话将功劳又推回了皇帝身上，然而皇帝眼中却闪过一丝冷意。
“萧爱卿所言极是。”皇帝淡淡道，“只是朕近日听闻，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之人，竟将锦瑟郡主与朕相提并论，说什么‘医圣临朝，天子失色’...”
此话一出，满殿皆惊。
沈锦瑟心中冷笑，果然来了。功高震主，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她此次在时疫中积累的声望，已经让这位多疑的皇帝感到了威胁。
“陛下明鉴，”沈锦瑟再次跪下，“此等狂悖之言，定是别有用心之人故意散播，意在离间君臣，扰乱朝纲。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萧绝也道：“陛下，郡主为救治百姓，三日不眠不休，险些累倒在疫区。若有人以此等污言秽语中伤忠良，臣请旨严查。”
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的沈锦瑟，又看看义正辞严的萧绝，眼中神色变幻不定。
良久，他才缓缓道：“二位爱卿请起。朕自然是信得过你们的。只是人言可畏，众口铄金啊...”
他顿了顿，又道：“锦瑟郡主医术通神，留在太医院确是屈才。朕思虑再三，觉得郡主或许更适合专心医道，着书立说，惠泽后人。”
沈锦瑟心中明了，这是要明升暗降，夺她实权了。
她抬头，目光清澈：“陛下圣明。臣也正有此意。此次时疫，臣深感民间医者水平参差不齐，若能编纂一部通俗医书，推广防疫治病之法，或可避免类似惨剧再次发生。”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顺从。
“爱卿有此志向，实乃万民之福。”皇帝语气缓和了些，“既然如此，朕准你卸去太医院职务，专心编纂医书。需要什么协助，尽管开口。”
“谢陛下。”沈锦瑟叩首，“臣别无他求，只愿能游历各地，考察民情，收集医方，完善医书内容。”
这是以退为进。既然皇帝忌惮她在京城的声望，那她便主动离开。游历四方，既能避开朝堂风波，又能实地了解民间医疗状况，为将来布局。
皇帝果然龙颜大悦：“准奏！朕赐你钦差医官身份，所到之处，当地官员需全力配合。”
“臣，领旨谢恩。”
退朝后，沈锦瑟与萧绝并肩走出大殿。阳光明媚，却驱不散二人心头的阴霾。
“你倒是答应得爽快。”萧绝低声道，语气中带着些许不赞同。
沈锦瑟轻笑：“不然呢？等着陛下下一道圣旨，将我软禁在京中？”
萧绝沉默片刻，道：“他不敢。”
“是不敢，不是不会。”沈锦瑟摇头，“陛下如今是既要用我们，又要防着我们。既然如此，不如主动退一步，海阔天空。”
她说着，忽然俏皮地眨眨眼：“再说了，我这一走，不知多少地方官要头疼了。钦差医官所到之处，若是发现他们治理不力，医疗腐败，岂不是正好给你递刀子？”
萧绝被她逗得唇角微扬：“你倒是会算计。”
“彼此彼此。”沈锦瑟笑道，“我这叫合理利用资源。”
二人说话间，已来到宫门外。早有马车等候在此，却不是回督主府的方向。
“这是要去哪儿？”沈锦瑟疑惑。
萧绝扶她上车：“带你去个地方。”
马车穿过繁华街市，最终在城西一处僻静的宅院前停下。宅院不大，却精致典雅，门楣上悬挂着一块匾额，上书“锦瑟医苑”四个大字。
“这是...”沈锦瑟惊讶地看着萧绝。
“给你的礼物。”萧绝牵着她走进宅院，“既然要编纂医书，总得有个清静地方。这里原是一位致仕太医的宅子，我让人重新修葺了一番，添置了些医书和药材。”
宅院内，药圃整齐，各类草药长势喜人。书房里，医籍满架，从《黄帝内经》到各地民间偏方，应有尽有。最难得的是，后院还设有一间诊疗室，银针、药杵等一应器具俱全。
“喜欢吗？”萧绝问。
沈锦瑟眼眶微热：“你何时准备的这些？”
“从疫区回来就开始准备了。”萧绝淡淡道，“我知道，陛下迟早容不下你这般声望。”
原来他早已料到今日局面，并为她铺好了后路。沈锦瑟心中感动，却故意板起脸：“萧督主这是要金屋藏娇？”
萧绝挑眉：“是又如何？本座藏得起。”
沈锦瑟被他这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逗笑，正要说什么，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喧哗。
“郡主！锦瑟郡主可在？”
沈锦瑟与萧绝对视一眼，双双走出宅院。只见门外聚集了数十名百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个个面带忧色。
“诸位这是...”沈锦瑟疑惑。
一位老者上前，颤巍巍道：“郡主，小老儿听说您要离开京城，可是真的？”
沈锦瑟一怔，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她点点头：“陛下命我编纂医书，需游历各地，采集医方。”
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
“郡主不能走啊！”一个妇人抱着孩子跪了下来，“您要是走了，咱们这些平民百姓生病了可找谁去？”
“是啊郡主，太医院的太医们，哪里会真心为我们这些穷人看病？”
“求郡主留下来吧！”
众人纷纷跪地哀求，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沈锦瑟连忙扶起那位妇人，高声道：“诸位请起！锦瑟何德何能，受大家如此厚爱！”
她环视众人，语气诚恳：“我虽离京，但‘锦瑟医苑’会一直在此。我会留下弟子坐诊，贫苦百姓来看病，分文不取。此外，我游历期间，也会将各地有效的医方传回，惠及京城百姓。”
众人闻言，这才稍稍安心。那老者又道：“郡主仁心，老朽代京城百姓谢过郡主。只是...只是老夫斗胆问一句，郡主此去，可是因为朝中有人为难？”
这话问得直白，沈锦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萧绝上前一步，冷冽的目光扫过众人：“郡主奉旨编纂医书，乃利国利民之大事。尔等不可妄加揣测，更不可听信谣言。”
他语气威严，众人顿时噤声。
待百姓散去后，沈锦瑟才轻叹一声：“看来，陛下忌惮我不是没有道理。”
萧绝握住她的手：“民心所向，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沈锦瑟抬头看他，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所以，我更应该离开。我在京城一日，陛下就一日不能安心。倒不如走得远远的，既全了君臣之义，也方便我们暗中布局。”
萧绝凝视着她：“你打算何时动身？”
“三日后。”沈锦瑟道，“既然要做戏，就得做全套。我会大张旗鼓地离京，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沈锦瑟对权位没有兴趣，只想做个游方郎中。”
“我陪你。”
“不可。”沈锦瑟摇头，“你若跟我一起走，陛下更会起疑。你留在京城，才能稳住局面。”
萧绝眉头紧锁，显然不放心她独自远行。
“放心吧，”沈锦瑟笑道，“我有医术毒术防身，还有影卫暗中保护，能出什么事？再说了，我这一路还要替你收集地方官员的罪证呢，你在反而碍事。”
萧绝被她最后一句逗得无奈：“嫌我碍事？”
“是啊，”沈锦瑟踮脚在他耳边低语，“萧督主气场太强，往那一站，哪个贪官还敢露马脚？”
三日后，京城西门外。
沈锦瑟轻装简从，只带了两名丫鬟和四名护卫，外加一车医书药材。这般朴素的阵容，与她“医圣”的身份实在不符。
然而送行的百姓却人山人海，从城门一直排到官道尽头。人们提着鸡蛋、米面、自家种的蔬菜，想要送给这位救命恩人。
“郡主，这是自家母鸡下的蛋，您带着路上吃！”
“郡主，这包是我娘亲手做的烙饼，能放好些天呢！”
“郡主早日回京啊！”
沈锦瑟一一谢过，心中暖流涌动。她穿越而来，本是为了复仇求生，却不料在这一过程中，收获了这般真挚的情谊。
“诸位请回吧！”她站在马车上，向众人挥手，“锦瑟此去，定当竭尽全力，编纂一部惠及万民的医书。他日回京，再与诸位相聚！”
车帘落下，马车缓缓启动。沈锦瑟靠在车壁上，轻轻吐出一口气。
丫鬟青黛递上一杯茶，小声道：“小姐，咱们第一站去哪儿？”
沈锦瑟接过茶杯，唇角微扬：“江南。”
与此同时，皇宫御书房内。
皇帝站在窗前，望着西边的方向，神色莫辨。
内侍监低声禀报：“陛下，锦瑟郡主已经离京了，带的人不多，就两丫鬟四护卫。”
“她倒是识趣。”皇帝淡淡道，“这一路，派人盯着点。朕倒要看看，她是真的一心编纂医书，还是另有所图。”
“老奴明白。”内侍监躬身，“只是...萧督主那边...”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萧绝最近在做什么？”
“萧督主一切如常，东厂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只是...昨日他递了折子，说要整顿江南盐政，请旨巡查。”
皇帝冷哼一声：“他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江南...沈锦瑟去的也是江南吧？”
“正是。”
御书房内陷入沉默。良久，皇帝才缓缓道：“准奏。让他去。朕倒要看看，这对‘医圣’和‘权宦’，究竟能掀起什么风浪。”
“那锦瑟郡主那边...”
“继续盯着。”皇帝转身，目光落在御案上的一份密报上，“必要时...可以给她制造点麻烦。记住，别伤她性命。”
“老奴遵旨。”
夕阳西下，沈锦瑟的马车在官道上缓缓行驶。她并不知道，一场针对她的阴谋，已经悄然展开。
但她知道，前方的路绝不会平坦。功高震主，这是每一个能臣良将都逃不过的宿命。而她，既要保全自身，又要实现抱负，这条路，注定崎岖难行。
“小姐，前面有家客栈，要歇歇吗？”车夫在外问道。
沈锦瑟掀开车帘，看了眼天色：“好，就在此歇息吧。”
客栈不大，却干净整洁。沈锦瑟要了两间上房，吩咐护卫仔细检查后，才带着青黛入住。
晚膳时，她特意选了客栈大堂的角落位置，一边用饭，一边听着四周的议论。
“听说了吗？锦瑟郡主离京了！”
“真的？为什么啊？她不是刚立了大功，陛下还封她做‘医圣’吗？”
“功高震主呗！你们想啊，她现在在民间的声望，都快赶上陛下了，陛下能容得下她？”
“唉，真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啊...”
沈锦瑟默默听着，心中苦笑。连市井百姓都看得明白的道理，她岂会不懂？
正思忖间，忽听邻桌几个商人模样的男子在议论江南之事。
“...今年江南水患特别严重，听说已经有好几个州县闹瘟疫了。”
“可不是吗！我前日刚从苏州回来，那边已经死了不少人。官府封锁消息，不许外传。”
“唉，这世道...好在锦瑟郡主去了江南，说不定能控制住疫情。”
沈锦瑟手中的筷子一顿。江南瘟疫？她怎么没听说？
她起身走到那桌商人面前，微微一礼：“几位兄台有礼了。方才听闻几位说起江南瘟疫，不知具体情况如何？”
那几个商人见她气质不凡，不敢怠慢，忙起身还礼。
一位年长的商人道：“这位小姐有所不知，江南今年雨水特别多，江河决堤，淹了不少村镇。水退之后，就闹起了瘟疫。官府怕影响漕运和税收，一直压着不报。”
另一人道：“是啊，我有个亲戚在苏州府衙当差，说已经死了上百人了。药材短缺，郎中们也束手无策。”
沈锦瑟眉头紧锁。若真如此，她此去江南，倒是正好。
谢过几位商人，她回到座位，心中已有计较。
深夜，沈锦瑟在房中整理行装，忽听窗外传来一声轻响。她警觉地摸向袖中银针，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跃窗而入。
“你怎么来了？”她惊讶地看着眼前的萧绝。
萧绝一身夜行衣，风尘仆仆：“不放心你，来看看。”
沈锦瑟心中一暖，嘴上却道：“萧督主这是把我当三岁小孩了？”
萧绝不答，自顾自倒了杯茶：“江南瘟疫的事，听说了？”
沈锦瑟点头：“正打算去看看。”
“我已经派人先去探查了。”萧绝道，“情况比传闻的更严重。苏州知府隐瞒疫情，已经引起民愤。”
沈锦瑟神色凝重：“既然如此，我更应该尽快赶去。”
萧绝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递给她：“这是我的令牌，必要时可调动当地东厂暗桩。记住，安全第一。”
沈锦瑟接过令牌，触手温凉。她抬头看着萧绝，轻声道：“谢谢你。”
萧绝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四目相对，情意流转。沈锦瑟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陛下准你巡查江南了？”
萧绝唇角微扬：“今日刚准的奏。三日后，我会公开前往江南，整顿盐政。”
沈锦瑟会意一笑：“既然如此，我们江南见。”
萧绝点头，又叮嘱了几句，这才跃窗而出，消失在夜色中。
沈锦瑟握着那枚令牌，心中安定许多。有他在暗中布局，她此行想必会顺利不少。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客栈对面的屋顶上，一道黑影悄然离去，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距离客栈十里外的一处密林中，黑影跪在一个戴着斗笠的男子面前。
“主上，已经确认，萧绝今夜秘密会见了沈锦瑟。”
斗笠男子轻笑一声：“果然如此。看来这对‘医圣’和‘权宦’，是打算在江南唱一出好戏啊。”
“主上，我们该如何应对？”
斗笠男子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语气悠然：“既然他们想去江南，那就让他们去。传令下去，按原计划进行。我要让这位‘医圣’郡主，在江南身败名裂！”
“是！”
夜色深沉，一场针对沈锦瑟的阴谋，已经悄然展开。而江南的瘟疫，似乎也并不简单...
沈锦瑟站在窗前，望着天边那轮残月，心中莫名不安。这一次江南之行，恐怕不会太平。
但她沈锦瑟，从来就不是怕事的人。既然有人想要玩火，那她不介意，让那些人尝尝玩火自焚的滋味。
“江南...”她轻声自语，“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