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星辰在物理思想史课的教室里,看着投影幕布上缓缓滚动的幻灯片标题:《从绝对时空到相对时空:物理学范式的三次革命》。时间是上午九点十分,教室很大,能容纳三百人,此刻坐了约两百名夏令营营员。空调开得很足,甚至有些冷。
他坐在中间偏左的位置,赵子轩在旁边。课桌上摊开着笔记本和《物理学思想简史》教材。窗外的阳光被厚重的窗帘挡住,只有边缘漏进几缕光,照亮空气中缓慢浮动的微尘。
讲台上,教授正在讲述古希腊的自然哲学。“亚里士多德认为,重物下落是因为它们趋向于自己的自然位置——地球中心。”教授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教室,“而天体做圆周运动,是因为圆周是最完美的运动形式。”
陆星辰记下要点。这些内容他了解,但教授讲得更系统,特别是关于思维范式转变的部分。
“这种基于目的论和完美性的物理学,统治了两千多年。”教授切换幻灯片,出现哥白尼的画像,“直到哥白尼提出日心说,才开始动摇。”
陆星辰认真听着。他想,物理学的发展就像爬山,每到一个新的高度,看到的风景完全不同。而每一次爬升,都需要有人先怀疑脚下的地面是否真的坚实。
课间休息时,他拍了一张幻灯片照片发给林晓晓。照片上是开普勒的三定律图示。
很快回复:“开普勒从第谷的数据中找出规律,用了八年。”
“嗯。数据很重要。”
“我们声学水池的数据,会不会也需要长时间分析?”
“可能。但夏令营只有两周。”
“先收集好,之后慢慢分析。”
“好。”
短暂的对话。陆星辰放下手机,继续听课。下半节课讲牛顿力学体系的建立。“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出版于1687年,”教授说,“他给出了三个运动定律和万有引力定律,用数学描述了整个宇宙的运动。”
幻灯片上出现牛顿的着名语录:“如果我比别人看得更远,那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陆星辰记下这句话。他想,他和林晓晓也在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卡尔曼、香农、麦克斯韦……所有那些建立了现代科学体系的人。
“但牛顿的时空观是绝对的,”教授继续说,“时间和空间是独立存在的背景舞台,物质在这个舞台上运动。这种观念统治了两百多年,直到爱因斯坦出现。”
相对论的部分。陆星辰坐直身体。这是他最感兴趣的内容之一。
“1905年,爱因斯坦发表狭义相对论,”教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激动,“他提出,时间和空间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光速不变原理和相对性原理,彻底改变了我们对时空的理解。”
幻灯片上出现那个着名的公式:E=mc2。
陆星辰快速记笔记。他想起去年夏天,和林晓晓一起读《时间简史》的那个下午。他们坐在社区图书馆的角落,她指着书上的双生子佯谬问:“如果一个人坐光速飞船离开,回来时真的会比留在地球的人年轻吗?”
他说:“理论上是的,时间膨胀效应。”
她说:“那如果导航系统用在接近光速的飞船上,时间不同步怎么办?”
他说:“那就要用相对论修正。”
那时他们只是随意讨论,没想到现在真的在研究导航系统,虽然还没到光速的程度。
下课是十一点半。走出教室时,热浪再次袭来。北京的七月正午,阳光像实质一样压下来。陆星辰快步走回宿舍,空调的冷气让他松了口气。
他给林晓晓发消息:“下课了。相对论那部分讲得很好。”
林晓晓过了十几分钟才回复:“我刚在看书。你猜我在看什么?”
“什么?”
“《时间简史》。翻到我们去年做过标记的那一页。”
陆星辰心里微微一动。他记得那一页,关于时间箭头的讨论,他们在旁边写了笔记。他的字刚劲,她的字清秀,混在一起。
“为什么看那个?”他问。
“突然想看了。而且,今天的思想史课,让我想起我们去年夏天的很多讨论。”
“嗯。”
“你下午要做什么?”
“最后检查声学水池测试方案。明天上午九点测试。”
“紧张吗?”
“有点。怕出问题。”
“不会的。你们准备得很充分。”
“希望如此。”
对话到这里,林晓晓发来一张照片:摊开的《时间简史》,页边有他们两人的笔迹。她的手指轻轻点在某一行字上:“时间的方向性是我们这个宇宙最神秘的特征之一。”
陆星辰看着照片,看了很久。然后他回复:“时间确实有方向。比如,从我们一起读这本书,到现在。”
“从我在江州生病,到你在北京上课。”
“从我们准备竞赛,到获得国一,到夏令营。”
“时间一直在向前。”
“嗯。”
短暂的沉默。这次沉默里有种特别的东西,像某种确认,某种默契。他们隔着距离,但通过一本书,通过共同的记忆,连接在一起。
下午两点,小组在实验室集合。明天就要测试了,今天是最后检查。
陈欣然打印了详细的实验流程表,每人一份。刘浩然检查了设备清单,确认所有器材都已准备好。赵子轩调试了数据采集软件,确保能实时记录所有传感器的读数。
陆星辰负责整体协调。他一项项核对:“温度传感器校准过了吗?”
“校准了,昨天下午做的。”刘浩然回答。
“水听器阵列的灵敏度检查了?”
“检查了,所有通道正常。”赵子轩说。
“信号发生器的频率范围确认?”
“确认了,20hz到20khz,覆盖我们需要。”陈欣然说。
一切看起来都很完备。但陆星辰还是有点不安。这是他第一次主持这么正式的实验,虽然是在学校的环境里,但还是有压力。
“还有别的问题吗?”他问大家。
陈欣然想了想:“林晓晓那个噪声功率谱测量,具体怎么做?”
陆星辰打开林晓晓发的文档:“她建议在正式测试前,先测十分钟背景噪声,获得功率谱基准。然后在每个测试点,同时记录信号和噪声。”
“数据量会很大。”赵子轩说。
“但有必要。”陆星辰说,“如果噪声特性不明确,后期数据处理会很困难。”
“好,那就加上。”
确认完所有细节,已经下午四点了。四人决定今天早点结束,养精蓄锐。明天需要七点半到场,八点开始准备,九点正式测试。
解散后,陆星辰没有立刻离开。他坐在实验室里,重新看了一遍方案。窗外的阳光渐渐偏西,实验室里很安静,只有空调的低鸣。
手机震动。是林晓晓发来的语音消息:“方案最后检查完了?”
他回复文字:“嗯。都准备好了。”
“紧张是正常的。但你们准备得很充分,不会有大问题。”
“希望如此。”
“记得今晚早点睡。”
“你也是。咳嗽完全好了吗?”
“几乎好了。今天一整天只咳了一次。”
“那就好。”
对话暂停。陆星辰收起手机,走出实验室。下午四点半的清华园,热度稍减,但依然闷热。他沿着熟悉的路走向荷塘,脚步比平时慢。
荷塘边有学生在写生,画荷花。有老人在散步,摇着扇子。有游客在拍照,笑声不断。这是一个平常的夏日傍晚,但对他而言,明天很重要。
他找了个安静的长椅坐下,打开星空笔记本,写下今天的记录:
“7月14日,清华。第五天。物理思想史课,讲范式革命。林晓晓在看《时间简史》,想起去年夏天。声学水池测试方案最终确认,明天九点。有点紧张,但她说我们准备充分。希望一切顺利。北京依然热,但傍晚有风。她咳嗽几乎好了。时间在向前走。”
写得很简单,但包含了一天的情绪。他合上笔记本,看着荷塘。
荷花在傍晚的光线里显得柔和。有些花瓣开始凋谢,落在水面上,随波轻轻晃动。时间确实在向前走,荷花会开也会谢,夏天会来也会去。
他想起林晓晓那句话:“从我在江州生病,到你在北京上课。”时间把同一个夏天的他们,带到了不同的地方。
但这不一定是坏事,他想。距离让人更清楚地看到一些东西,比如珍惜,比如想念,比如那些平时被忽略的连接。
手机又震动了。是林晓晓发来的照片:江州的晚霞,比昨天更红,染红了半边天。
“江州晚霞。”她说。
“很美。”他回复。
“北京呢?”
“也有晚霞,但没这么红。”
“南北差异。”
“嗯。”
短暂的沉默。然后林晓晓又发来一条消息:“明天测试时,如果紧张,就深呼吸。你一定能做好。”
陆星辰看着这句话,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他回复:“好。”
“我要吃晚饭了。妈妈做了鱼汤。”
“多吃点。”
“你也是。晚上别熬夜。”
“知道。”
对话结束。陆星辰收起手机,继续在荷塘边坐着。天色渐暗,晚霞从橙红变成深紫,最后融进夜色里。路灯亮起,荷塘边的光线变得柔和。
他坐了很久,直到天色完全黑透。
晚饭在食堂解决,拍了照片发过去。林晓晓回的是鱼汤的照片,汤色乳白,看着很鲜美。
“看起来好喝。”他说。
“是好喝。你明天测试完,要好好吃一顿。”
“好。”
简单的对话,但有种日常的温暖。就像他们还在江州时,每天一起吃午饭,讨论上午的课程,规划下午的工作。
现在隔着距离,但这种对话的节奏还在。
晚饭后,他去图书馆,但没有待太久。八点半就回宿舍了。赵子轩也在,两人简单交流了明天的安排,就各自准备休息。
陆星辰洗漱完,躺在床上。空调的冷风很舒适,他闭上眼睛,但睡不着。
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实验方案: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每个细节,每个可能的问题点。他想象着明天实验室的场景,水波,仪器,数据曲线。
紧张是有的,但更多的是期待。这是他们准备了很久的实验,是他第一次独立主持的实验,也是林晓晓远程参与贡献的实验。
他想做好。为了自己,也为了她。
黑暗中,他轻声说:“晚安,江州。”
然后翻了个身,渐渐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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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
林晓晓确实在看《时间简史》。不是电子版,是纸质书,去年夏天在书店买的,封面已经有些磨损。她翻到第87页,那里有他们两人的笔迹。
她的字:“时间箭头和熵增原理的联系?”他的字:“热力学箭头,心理学箭头,宇宙学箭头。”她的字:“那导航系统的时间箭头呢?”他的字:“数据流的时间方向不可逆。”
简单的对话,记录在书页边缘。现在看,依然清晰。
她轻轻抚摸那些字迹。时间确实在向前走,从去年夏天到这个夏天,从一起读书到分隔两地。
但有些东西没变。比如对物理的好奇,比如解决问题的执着,比如那种不需要说出口的默契。
妈妈敲门进来:“晓晓,该吃药了。”
“好。”她放下书,接过药片和水杯。药是最后几天的量,医生说吃完就可以停了。
“明天还看书吗?”妈妈问。
“看,但不看太久。医生说可以适当增加活动了。”
“那就好。”妈妈看着她,眼里有欣慰,“你恢复得比预想快。”
“嗯。”林晓晓点头。
她知道为什么恢复得快。因为心里有惦记的事,有想参与的工作,有想联系的人。这些给了她动力,让她想快点好起来。
吃过药,她回到书桌前。打开电脑,查看示范基地发来的新数据。传感器重新安装后,数据质量明显改善,温度曲线平滑,不再有突兀的跳变。
她做了简单分析,把结果发给王主任。然后关掉电脑,准备睡觉。
睡前,她看了眼手机。陆星辰没有再发消息,应该已经睡了。明天他要早起准备实验。
她打开星空笔记本,写下今天的记录:
“7月14日,江州,晴。咳嗽几乎好了。重读《时间简史》,看到我们去年的笔记。时间一直在向前,从去年到今年,从生病到康复,从江州到北京。他明天要测试了,应该会紧张,但他说准备充分。我相信他能做好。希望一切顺利。时间向前走,我们也在向前走。”
写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
“距离让我更清楚地看到,有些连接不会因为距离而减弱。就像引力,虽然看不见,但一直在那里。时间在走,但我们在各自的轨道上,依然被同一种引力牵引着。”
她合上笔记本,关灯。
窗外的夜色很浓,星星很亮。江州的夏夜,安静而深沉。
她想起去年夏天,和陆星辰一起在小区里看星星。那时他说:“每颗星星都在自己的轨道上,但有些星星离得近,就成了一起的。”
现在他们像两颗暂时分开的星星,但轨道依然相关,引力依然存在。
这样就好,她想。
时间在向前走,他们也在向前走。即使暂时不在同一个地方,但方向一致,引力相连。
她闭上眼睛,渐渐入睡。
明天,他会进行重要的实验。
而她会在这里,等待消息,远程参与,用她的方式。
时间在走,但他们都在自己的轨道上,认真地走着。
这样,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