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星辰在北京时间清晨六点零七分醒来。
不是自然醒，而是被车厢里的广播叫醒的——“旅客朋友们，列车即将到达北京南站，请您收拾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他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窗外天已大亮，是北方特有的那种清透的亮，天空蓝得很高远，云很少。景色和夜间完全不同了：整齐的农田，红色的砖房，远处工厂的烟囱，还有快速掠过的、写着“欢迎来到北京”的广告牌。
邻座的赵子轩也醒了，正在收小桌板。他是个戴黑框眼镜的男生，个子不高但很精神，昨晚两人聊了半宿，主要是物理题和竞赛经历。
“到了。”赵子轩说，声音还带着睡意。
“嗯。”陆星辰点头。
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有两条未读消息，都是林晓晓发来的。
第一条是凌晨一点：“到哪了？”
第二条是凌晨五点：“早安。应该快到了吧。”
他看了眼时间，六点零八分。回复：“马上到北京南站。”
几乎秒回：“好。注意安全。”
列车开始减速，窗外的景物移动得越来越慢。站台的轮廓出现，然后是“北京南站”四个大字。车厢里骚动起来，人们开始从行李架上拿行李，排队往门口走。
陆星辰背上黑色双肩包——里面装着他的笔记本、几本物理书、换洗衣物，还有林晓晓那份二十页的报告。他特意打印了两份，一份自己用，一份准备给教授看。
下车时，热浪扑面而来。
北京的炎热和江州不同。江州的热是潮湿的，黏糊糊的，像裹着一层湿毛巾。北京的热是干燥的，直接的，像站在烤箱门口。但早晨六点多的热还不算太烈，只是预告。
站台上人很多。李老师举着“江州实验中学”的牌子站在显眼位置，周围已经聚集了几个同学。陆星辰走过去，一共六个人，都是这次获得国一或省一资格来夏令营的。
“都到了？”李老师清点人数，“好，跟紧我，别走散。坐地铁去清华。”
北京南站很大，人流如织。陆星辰跟着队伍，目光扫过周围的一切：高挑的穹顶，密集的指示牌，拖着行李箱匆匆行走的人群，还有空气中混杂的各种声音——广播声、脚步声、车轮滚动声、不同口音的对话声。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他下意识摸出手机，拍了一张站台的照片。没有配文，直接发给林晓晓。
很快回复：“好多人。”
“嗯。”
“热吗？”
“干热。”
“多喝水。”
“好。”
简单的对话，像一根细细的线，连接着两个空间。陆星辰把手机放回口袋，跟着队伍走进地铁站。
地铁四号线，开往安河桥北方向。早高峰还没开始，车厢里不算太挤。他们一行七人找到位置坐下，陆星辰靠窗。地铁启动，窗外从明亮转为黑暗，隧道墙壁快速掠过。
“清华站下，”李老师说，“大概四十分钟。到了先去紫荆公寓办入住，九点半开营仪式。”
同学们低声交谈，兴奋又紧张。陆星辰看着窗外自己的倒影，玻璃上的人影模糊，随着地铁的晃动微微扭曲。
手机又震动了。这次是照片：林晓晓的手，握着那支星空钢笔，正在笔记本上写字。照片只拍了手和纸面，纸上有几个字：“北京，晴，27c”。
陆星辰看着照片，看了很久。然后他也拍了一张：地铁车窗，窗外黑暗，窗内倒影。
发送。
回复：“像时空隧道。”
他微微一怔，然后意识到她说得对。地铁隧道，连接两个地点；而他们之间的这条线，连接两个时空。
清华站到了。
走出地铁站时，阳光已经相当强烈。陆星辰眯起眼睛，看到眼前的景象：宽阔的马路，高大的树木，还有不远处那个着名的门——清华的二校门，白色石柱，古典样式，在晨光里肃穆而立。
“这就是清华啊……”有同学轻声感叹。
李老师领着他们往校园里走。暑假的校园很安静，但仍有不少学生模样的人走过，有的背着书包，有的骑着自行车。梧桐树荫浓密，但北方的梧桐和江州的似乎不太一样，叶子更硬朗些。
紫荆公寓在校园深处。一路走过，陆星辰看到了很多只在照片上见过的建筑：红色的理科楼，白色的图书馆，还有那片着名的荷塘——虽然七月荷花还没到最盛期，但已经有粉色的花苞探出水面。
他不停地拍照。二校门，荷塘，林荫道，理科楼。拍一张发一张，林晓晓偶尔回复一个字或一个表情，但每次都在线。
紫荆公寓是新建的宿舍楼，灰色外墙，现代化设计。大厅里已经有不少学生，都是来参加夏令营的，来自全国各地。李老师去办手续，他们坐在休息区等待。
陆星辰打开手机，看到林晓晓刚发来的消息：“体温36.8，正常了。”
他心里一松，回复：“太好了。”
“但还是咳嗽，医生说要再休息两天。”
“那就好好休息。”
“你呢？宿舍怎么样？”
“还没拿到钥匙。”
正打字，李老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串钥匙：“两人一间，自由组合。陆星辰，你和赵子轩一间吧，都是搞物理的。”
赵子轩推了推眼镜：“好啊。”
房间在五楼，朝南。刷卡进门，房间不大但干净整洁：两张单人床，两张书桌，两个衣柜，还有独立的卫生间。窗外能看到校园的绿树和远处的建筑。
陆星辰放下背包，先拍了张房间照片发给林晓晓。
回复：“比想象中好。”
“嗯。”
他开始整理行李。衣服挂进衣柜，书放在书桌上，洗漱用品摆在卫生间。最后拿出林晓晓那份报告，小心地放在自己那叠资料的最上面。
赵子轩也在整理，边整理边问：“听说你原本是和同学一起来的？”
“嗯。”陆星辰顿了顿，“她病了，肺炎。”
“可惜了。”赵子轩说，“不过肺炎得好好养，不然容易复发。”
“医生也是这么说。”
整理完行李，八点半。离开营仪式还有一个小时。两人决定去食堂吃早饭。
清华的食堂很大，暑假只开放了几个窗口。陆星辰要了豆浆和包子，北京的包子比江州的大，馅也实在。他拍了一张早餐照片发过去。
这次林晓晓回得有点慢，大概十分钟后才回复：“看起来不错。我吃的小米粥。”
“咳嗽好点吗？”
“好一些了。你那边声音很嘈杂？”
陆星辰这才意识到自己开着视频聊天的声音，食堂确实很吵。他走到相对安静的角落：“现在呢？”
“好多了。”
短暂的沉默。电话两头都是呼吸声，轻微的电流声，还有各自背景里的环境音——他这边是食堂的喧闹，她那边是家里的安静。
“要去开营仪式了。”陆星辰说。
“嗯，去吧。好好听。”
“你好好休息。”
“知道。”
挂了电话，陆星辰看着手机屏幕。通话时长三分四十七秒，是他们分开后第一次通话。很短，但听到了她的声音，真实的声音，虽然有点沙哑。
九点二十，他们来到开营仪式的地点——理科楼的一间大阶梯教室。教室里已经坐了两百多人，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竞赛优胜者。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兴奋和紧张的气息。
陆星辰和赵子轩找了后排的位置坐下。他环顾四周，看到各种各样的面孔：有自信满满的，有好奇张望的，有埋头看书的。每个人都是自己学校的佼佼者，但现在聚集在这里，重新洗牌。
他拿出笔记本和笔——不是林晓晓送的那本星空笔记本，那是留给特别记录的；这是普通的笔记本，用来记课堂内容。
九点半整，仪式开始。几位教授走上讲台，主持人介绍了夏令营的安排：为期两周，每天上午是大学水平的物理课程，下午是实验或小组课题，晚上有讲座或自习。周末有一天自由活动。
“你们是全国最优秀的高中生，”一位头发花白的教授说，“但在这里，你们要忘掉过去的成绩。清华的物理，是从零开始的。”
掌声响起。陆星辰认真记笔记。
教授介绍了课程安排：经典力学前沿，量子物理导论，热力学与统计物理，电磁学进阶，还有一门特别的“物理思想史”。
然后是小组合分配。夏令营把所有人分成二十个小组，每组四人，合作完成一个研究课题。课题方向自选，但需要在第一天确定。
陆星辰听到自己的名字：“第7组：陆星辰（江州）、赵子轩（武汉）、陈欣然（北京）、刘浩然（上海）。”
他看向赵子轩，对方也正好看过来，两人点点头。
开营仪式持续到十一点。结束后，各小组要开第一次会议。第7组的成员在教室外的走廊集合。
陈欣然是个短发女生，戴一副细边眼镜，说话干脆利落：“我是北京四中的，擅长理论推导。”刘浩然则看起来更沉稳些：“上海中学，实验设计比较熟。”
陆星辰简单介绍自己：“江州实验中学，动手能力和算法还行。”他顿了顿，“本来还有一位同学，她生病了没来，但我们的课题方向是她一起定的。”
“什么方向？”陈欣然问。
“多环境自适应导航系统，重点研究深海和近地轨道环境。”
刘浩然挑眉：“有点意思。具体怎么做？”
四人找了间空教室，开始讨论。陆星辰拿出林晓晓那份报告，给大家看：“这是我们之前做的海洋导航模块，已经实现了基本功能。现在想拓展到极端环境。”
陈欣然翻看报告，看得很快但仔细：“数据很扎实。但这个卡尔曼滤波的参数设置，是不是有点保守？”
“实际测试时调整过三次，”陆星辰说，“这是最优参数。”
“但在近地轨道，要考虑相对论修正。”
“对，这里写了。”陆星辰翻到附录。
赵子轩插话：“我觉得可以先确定具体要解决什么问题。深海导航和太空导航虽然都是极端环境，但难点完全不同。”
讨论持续了一个小时。最终确定：课题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继续优化海洋导航算法，另一部分研究近地轨道导航的理论框架。陆星辰和赵子轩负责前者，陈欣然和刘浩然负责后者。
“需要实验室资源吗？”刘浩然问。
“可能需要声学水池和卫星模拟器，”陆星辰说，“下午去问问教授。”
“好。”
中午十二点，讨论暂时结束。四人约定下午两点在实验室楼集合，然后各自去吃饭。
陆星辰走出教学楼时，阳光正烈。北京的午间比江州更晒，但树荫下还算凉爽。他拍了张理科楼的照片发给林晓晓，然后去食堂。
午饭时，他收到回复：“讨论得怎么样？”
“确定了，分两部分。我和赵子轩做海洋导航优化。”
“陈欣然和刘浩然呢？”
“他们做近地轨道理论。”
“名字听起来都很厉害。”
“是挺厉害的。”
短暂的沉默。陆星辰吃着饭，忽然意识到这种对话的奇妙——她不在身边，但通过文字，她仿佛参与了他的每一个时刻。
“你在做什么？”他问。
“刚吃完药，在阳台晒太阳。医生说多晒太阳补钙。”
“江州也热吧？”
“热，但没北京干。你嘴唇干吗？记得买唇膏。”
陆星辰下意识摸了摸嘴唇，确实有点干：“好。”
“下午要做什么？”
“去实验室，申请设备。”
“嗯。我要睡午觉了。”
“好好休息。”
放下手机，陆星辰继续吃饭。食堂的饭菜味道不错，但他突然想念江州的口味，想念林妈妈做的菜，甚至想念社区医院旁边那家小店的粥。
这是第一次，他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想念熟悉的一切。
下午的实验室在物理系大楼。走廊里很安静，能听见空调运转的嗡嗡声。他们找到了负责设备预约的老师，说明来意。
“声学水池可以预约，但这周排满了，下周一下午有时间。”老师说，“卫星模拟器现在空着，你们可以先用。”
“谢谢老师。”
卫星模拟器是一套复杂的设备，能模拟近地轨道的各种参数。陈欣然和刘浩然很兴奋，立刻开始研究操作手册。陆星辰和赵子轩则在旁边的电脑上继续优化海洋算法。
实验室很安静，只有键盘敲击声和偶尔的讨论声。窗外是清华的校园，绿树成荫，偶尔有自行车驶过。
陆星辰专注地看着屏幕。算法需要调整几个参数，以适应更深海域的温度和盐度变化。他调出之前测试的数据，对比分析。
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没立刻看。直到一个阶段完成，才拿起来。
是林晓晓发来的照片：阳台上的多肉植物，在阳光下晶莹剔透。还有一行字：“晒了半小时太阳，困了。”
时间显示是下午三点十分。他回复：“睡吧。我在实验室。”
“好。”
很简单的交流，但让他心里踏实。他放下手机，继续工作。
四点半，他们结束了下午的工作。陈欣然和刘浩然已经初步掌握了卫星模拟器的操作，陆星辰和赵子轩也完成了算法的第一轮优化。
“明天上午有课，”陈欣然说，“下午我们继续？”
“好。”三人点头。
走出实验室，夕阳西斜。清华的黄昏很美，金色的阳光给所有建筑镀上暖色。荷塘边有学生在散步，图书馆的灯已经亮起。
陆星辰沿着林荫道慢慢走。这是他在清华的第一天，充实，陌生，但也在慢慢熟悉。他拍了一张黄昏的荷塘，发给林晓晓。
这次没有立刻回复。可能她在睡觉。
回到宿舍，赵子轩正在洗澡。陆星辰坐在书桌前，打开那本星空笔记本。他想了想，写下：
“7月10日，清华。第一天。热，干。同学厉害，课题定了。实验室很好。荷塘黄昏很美。你该看看。”
写得很简短，不像林晓晓那种细腻的风格。但他觉得，她会懂。
手机响了，是林晓晓：“刚醒。照片很美。”
“嗯。”
“咳嗽又好了一点。”
“那就好。”
“你晚上做什么？”
“可能要预习明天课程。你呢？”
“看会儿书，然后吃晚饭，吃药，睡觉。”
“规律。”
“医生说的。”
对话暂停。陆星辰看着屏幕，光标闪烁。他想说点什么，但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打出一句：“好好养病。”
“你也是，别太累。”
“嗯。”
晚饭在食堂解决。陆星辰要了面条，北方的手擀面很劲道。他拍了照片发过去，这次林晓晓回了个“馋”的表情。
晚上七点，他去图书馆预习明天的课程。清华的图书馆很大，暑假人不多，很安静。他找到物理区的书架，抽出一本《经典力学新讲》，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窗外完全黑了，图书馆的灯光明亮温暖。他翻开书，开始读。内容比高中深很多，但他能跟上。偶尔需要停下来思考，或者查资料。
九点半，他收到林晓晓的消息：“准备睡了。你还在图书馆？”
“嗯。马上回去。”
“别熬太晚。”
“不会。”
“晚安。”
“晚安。”
陆星辰合上书，收拾东西。走出图书馆时，夜风凉爽。北京的夜晚比白天舒服很多，干燥的风吹过，带走白天的热气。
回到宿舍，赵子轩正在和家里视频。陆星辰简单洗漱，躺在床上。天花板是白色的，很干净。他想起江州家里自己房间的天花板，有一道细微的裂缝，像地图上的河流。
手机震动。是林晓晓最后一条消息：“睡了。明天加油。”
他回复：“你也是。”
然后关掉手机，关掉灯。
黑暗降临。宿舍里很安静，只有空调运转的轻微声响，还有赵子轩偶尔翻身的声音。
陆星辰睁着眼睛，在黑暗里回想这一天：北京南站，地铁，清华校园，开营仪式，小组讨论，实验室，图书馆。一切都是新的，陌生的，但他正在一点点适应。
而一千多公里外，林晓晓在江州，在生着病，但也在一分一秒地康复。
他们像两颗行星，暂时运行在不同的轨道上，但始终在同一个星系里。
他闭上眼睛，睡意渐渐袭来。
明天，还有新的课程，新的挑战。
而他，会继续记录这一切，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个暂时缺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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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江州。
林晓晓在黑暗中醒来。咳嗽，不是很剧烈，但足够把她从浅睡中唤醒。她起身，打开床头灯，喝了口水。
看了眼时间：凌晨一点。北京那边，陆星辰应该已经睡了。
她拿起手机，打开相册。今天收到的照片：北京南站，地铁车窗，清华二校门，荷塘黄昏，实验室一角，还有那碗面条。
她一张张翻看，看得很慢。每张照片都像一扇小窗，透过它看到他的世界。陌生的世界，但因为有他，又似乎不那么陌生。
放下手机，她躺回床上。咳嗽已经平息了，喉咙不再那么痛。体温正常，身体在一点点恢复。
但心里那个空荡荡的感觉还在。不是痛苦，只是空缺。像是习惯了两个人的节奏，突然变成一个人，需要重新调整呼吸。
她想起白天写的日记。在那本星空笔记本上，她写：
“他今天走了很多路，见了很多人，做了很多事。而我在同一个位置，看同样的风景。但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被落下。因为每张照片，每句简讯，都在告诉我：他在前行，但回头看我。”
“也许成长就是这样：有时并肩，有时一前一后，但始终在同一个方向。”
窗外传来夜鸟的啼叫，短促而清脆。江州的夏夜，闷热但安宁。
林晓晓闭上眼睛，重新入睡。
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
在北京，在江州。
在他们各自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