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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却吝啬得不肯多施舍一丝暖意,只是将那无边的雪野映照得愈发惨白刺目。义庄内,阴寒彻骨,呵气成霜。安陵容蜷缩在墙角,四肢早已冻得麻木,左肩的伤处也仿佛与周围的皮肉一起凝结成了冰坨,每一次细微的动弹,都换来钻心刺骨的钝痛。唯有胸腔里那颗心,还在不甘地、微弱地跳动着,提醒她尚在人间。

夏刈比她稍好一些,内家功夫让他能更好地抵御寒气,但失血和疲惫依旧在他脸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他早已起身,正用一根从角落里寻来的、半朽的木棍,在冰冷的泥地上,划着什么。雪光从破窗透入,映出地上歪歪扭扭的线条——依稀是京城通往东南方向的简略路线图。

“我们不能走官道。”夏刈头也不抬,声音因寒冷而略显滞涩,“官道驿站盘查必严,粘杆处和各地官府的通缉文书,恐怕很快便会下发。我们必须走小路,穿村过镇,尽量避开人烟稠密之处。”

他用木棍点了点图上几个位置:“先往东,绕过大兴。再折向南,经河西务、杨村,进入河北地界。然后想办法渡过白河,进入山东。山东境内山脉纵横,易于隐匿行踪,再伺机南下,进入江苏。”

他顿了顿,看向安陵容:“路途遥远,关山阻隔,且追兵在后。娘娘,此去凶险万分,九死一生。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可以给你些银钱,找个偏僻村落隐姓埋名……”

“然后呢?”安陵容打断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平静,“等着太后的人搜遍每一个角落,或者,在某个寒冷的冬夜悄无声息地冻饿而死?”她缓缓摇头,目光落在那张简陋的地图上,“我不后悔。既然选了这条路,是生是死,我都认了。”

夏刈看了她片刻,不再劝说,只道:“既如此,我们需得改头换面。娘娘这容貌气度,太过扎眼。”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些瓶瓶罐罐和几样零碎物件,“这是从柳先生那里拿的,江湖人用的易容物事,粗糙,但应急够用了。”

他让安陵容坐下,自己则用冰冷的雪水净了手,然后打开一个黑乎乎的药膏盒子,用手指挖出一些,不由分说地抹在安陵容脸上、脖颈、手背等裸露的皮肤上。药膏带着一股刺鼻的土腥和草药混合气味,触感油腻冰凉。夏刈的动作不算温柔,但足够仔细,确保每一寸皮肤都被覆盖。药膏很快在皮肤上凝结,颜色变得暗沉蜡黄,如同久经风霜、营养不良的村妇。

接着,他又用炭笔,在她眉眼、颧骨、嘴角处,加深阴影,勾勒出疲惫憔悴的纹路。最后,从包袱里找出一块半旧的蓝布头巾,将她一头虽然凌乱、但依旧能看出质地的青丝,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露出小半张“蜡黄”的脸。

安陵容默默地任他摆布。当夏刈递过一面边缘破损的铜镜时,她看到镜中的人,皮肤粗糙暗沉,眉眼低垂,嘴角带着苦相,与那个曾经在镜前精心描画、只为博君王一顾的“容妃”,判若两人。只有那双眼睛,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洗不去的惊悸与不甘,但在刻意收敛下,也显得麻木呆滞了。

夏刈对自己的处理更为简单粗暴。他直接用一种深褐色的药水涂抹了脸和手,改变肤色,又用炭灰混合泥巴,在脸上添了几道似是而非的“疤痕”和“冻疮”,黏上些短促的、乱糟糟的假胡须。他本就气质冷硬,稍作修饰,便成了一个面容凶悍、饱经沧桑的江湖客或逃难农夫。他脱下那身染血的深色劲装,换上了包袱里一套半旧的、打着补丁的灰布棉袄棉裤,将长刀用破布层层包裹,背在身后,看起来像是一根粗长的扁担或行李。

“从现在起,”夏刈看着她,声音低沉,“你是我的哑巴堂妹,家里遭了灾,往南边投亲。我姓邢,你叫我……邢大哥便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口说话,尤其不能露出官话口音。眼神放低,动作要慢,要畏缩。”

安陵容点了点头,试着调整自己的姿态,微微佝偻起背,将双手缩在袖中,眼神低垂,盯着自己的脚尖。她本就是小门小户出身,模仿这种底层妇人的瑟缩之态,倒不算太难,只是那份深入骨髓的惊恐与疲惫,无需伪装,便已淋漓尽致。

夏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似乎还算满意,将剩下的干粮(几块冻得硬邦邦的杂面饼子)分了一半给她,又递过水囊:“吃一点,喝一点,路上未必有机会。我们要赶在城门刚开、人最多最杂的时候混出去。”

两人就着冰冷的雪水,艰难地咽下干硬的饼子。食物粗糙刮喉,却带来了些许真实的热量和力气。

收拾停当,夏刈最后检查了一遍义庄内外,抹去他们停留的痕迹,然后对安陵容道:“走。”

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门,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沫,瞬间扑面而来。安陵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将头巾又往下拉了拉,紧紧跟上夏刈的脚步。

他们绕开官道,在荒野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夏刈似乎总能找到被积雪半掩的、乡间人踩出的小径,或是沿着干涸的河床行走。路途艰难,安陵容左肩有伤,体力不支,走得异常缓慢吃力。夏刈虽不耐烦,却也并未催促,只是不时停下,侧耳倾听周围的动静,或是爬上稍高的土坡了望。

晌午时分,他们终于远远地看到了一个不大的村落,几缕稀薄的炊烟在寒风中歪歪扭扭地升起。村口似乎有些人在活动。

“跟紧我,低头,别乱看。”夏刈低声嘱咐,带着她,朝着村口走去。

村口果然聚集着几个缩着脖子、抄着手的村民,正围着一个骑着驴、穿着衙役公服的人,似乎在听他说什么。那衙役手里拿着一张纸,正大声宣读着。

“……有京师逃犯一男一女,男的身高约七尺,面容凶悍,可能带有刀伤;女的年约双十,容貌清秀,左肩或有伤……凡有发现踪迹、举报属实者,赏银五十两!隐瞒包庇者,同罪论处!都听清楚没有?!”

通缉令!这么快就下来了!安陵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双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她死死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夏刈的脚步丝毫未乱,甚至略微加快了速度,想要尽快从这群人旁边走过。

“哎!你们两个!站住!”那衙役眼尖,看到了他们,尤其是夏刈背后那用破布包裹的、长条状的物件,立刻喝问,“干什么的?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夏刈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堆起憨厚又带着几分惶恐的笑,腰微微弯下,用带着浓重乡音的官话答道:“回……回官爷的话,小的是打北边逃荒来的,这是俺哑巴堂妹。家里遭了瘟,活不下去了,听说南边年景好些,想去投奔个远房亲戚混口饭吃。”他说着,还扯了扯安陵容的袖子。

安陵容连忙将头垂得更低,肩膀瑟缩着,发出几声含糊的、如同幼兽呜咽般的“啊……啊”声,手指胡乱地比划着,一副被吓坏了的痴傻模样。

那衙役狐疑地打量着他们。夏刈易容后的脸粗糙凶悍,与“容貌清秀”丝毫不沾边。安陵容裹着头巾,只露出小半张蜡黄呆滞的脸,畏畏缩缩,也与通缉令上的描述大相径庭。他目光落在夏刈背后那“扁担”上:“你背上是什么?”

“是……是俺爹的棺材板,没舍得扔,寻思着到地方了,还能换几个钱……”夏刈说着,笨手笨脚地想要解下来给衙役看。

“行了行了!”衙役不耐烦地挥挥手,似乎嫌晦气,目光又扫过安陵容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左肩,但看她那副瑟缩样子,也看不出是否有伤。“赶紧走!别在这碍眼!看见生人,记得报官!”

“是是是,谢谢官爷,谢谢官爷!”夏刈连连鞠躬,拉着安陵容,匆匆离开了村口。

直到走出老远,确认无人跟踪,两人才放慢脚步。安陵容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寒风吹过,冰冷刺骨。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那张无形的、名为“通缉”的大网,已经张开,悬在了他们头顶。五十两赏银,足以让许多穷苦百姓红了眼睛。

“我们必须再加快速度。”夏刈脸色凝重,“通缉令已发到京郊,很快便会传遍直隶。白天尽量避开人烟,夜里赶路。你的伤……”

“我撑得住。”安陵容咬牙道。她知道,现在不是娇气的时候。

接下来的路程,愈发艰难。他们不敢进城镇,只在荒郊野岭、废弃的窑洞、破庙中歇脚。干粮很快吃完,只能靠夏刈偶尔设置简易陷阱捕捉的野兔、山鸡,或是偷挖农人地窖里冻僵的菜蔬果腹。饮水便是冰冷的雪。安陵容左肩的伤口,在缺医少药、风寒侵袭下,几次险些恶化,全靠夏刈用柳先生给的药粉和路上采集的草药勉强维持。

白天,他们如同惊弓之鸟,躲避着一切人迹。夜里,在寒风与野兽的嚎叫中赶路。安陵容的体力几乎耗尽,全凭一股不肯倒下的意念强撑。脚上磨出了血泡,破了又起,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脸上、手上的“易容”药物,在风雪和缺乏保养下,开始皲裂剥落,露出底下原本苍白的肌肤,只得用泥污胡乱遮掩。

他们听到了更多关于“京师逃犯”的传闻。版本越来越多,越来越离奇。有说是刺王杀驾的江洋大盗,有说是拐带宫妃的侍卫,甚至有说是前朝余孽,身怀重宝……赏银也从五十两,涨到了一百两,乃至更高。沿途关卡盘查日益严密,村镇里也多了些眼神闪烁、四处打探的生面孔。

这一日,他们为了避开一处盘查严密的渡口,试图从封冻的河面绕行。河冰看似结实,却暗藏裂痕。安陵容一脚踏空,整个人向下坠去!

“小心!”夏刈反应极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但冰面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咔嚓碎裂!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安陵容的小腿,刺骨的寒意如同千万根钢针,狠狠扎进她的骨头缝里!

夏刈低吼一声,用尽力气,将她从冰窟中拖了上来。两人滚倒在未裂的冰面上,浑身湿透。寒风一吹,湿衣瞬间结冰,如同披上了一层冰冷的铠甲。

安陵容冻得嘴唇青紫,牙齿格格打颤,左肩的伤口被冰水一激,剧痛钻心,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夏刈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但他强行支撑着,迅速扒掉两人外面结冰的厚重外衣,从包袱里扯出最后两件相对干燥的、打着补丁的旧衣,命令道:“穿上!快!”

安陵容手指僵硬,几乎无法动作。夏刈顾不得许多,帮她胡乱套上,又将自己那件也裹在她身上,然后半拖半抱,将她弄到岸边一处背风的土崖下。

“生火!必须生火!不然我们会冻死在这里!”夏刈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急促。他四处寻找,终于在崖缝里找到一些干枯的苔藓和细枝,又冒险跑到远处树林边缘,折了些稍粗的枯枝。他用火折子点了许久,才将那一小堆珍贵的引火物点燃。微弱的火苗在寒风中摇曳,仿佛随时会熄灭。

夏刈将安陵容挪到火堆旁,让她尽量靠近那点可怜的热量,自己则不停地添加细枝,小心地护着火苗。他又拿出水囊,但里面的水早已冻成冰坨。他直接将水囊放在火边慢慢烘烤。

安陵容蜷缩在火堆旁,身体不住地颤抖,意识在冰冷的深渊边缘沉浮。她看着夏刈被火光映亮的、同样狼狈不堪却依旧坚毅的侧脸,看着那簇在寒风中挣扎求存的微弱火焰,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一丝……奇异的暖意。

这一路亡命,如同炼狱。饥寒、伤痛、恐惧、无休止的奔逃……将她作为“容妃”最后一点矜持与娇贵,磨得丝毫不剩。她也曾无数次想过放弃,想过就这样倒在雪地里,一了百了。

可是,每当她看到夏刈沉默的背影,看到他即使伤痕累累、疲惫欲死,也依旧在前方为她探路、为她觅食、为她抵挡风寒和危险时,那点求死的念头,又会奇异地消散。

他们之间,没有温情,只有冰冷的利用与合作,只有残酷的生存需求。但在这绝境之中,这种相依为命、互为倚仗的关系,却比任何虚假的温情,都更加真实,更加……牢固。

水囊里的冰渐渐化开,夏刈递给她。温水入喉,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流。他又将最后一点干粮——半块硬得能崩掉牙的麦饼,在火上烤软了,掰开,大半递给她。

“吃。”只有一个字。

安陵容接过,小口小口地吃着。饼子粗糙刮喉,却带着火焰的温度。

火光跳跃,映着两张同样疲惫、狼狈、却写满不屈的脸。远处,是茫茫雪原,和深不可测的、危机四伏的前路。

但他们还活着。还在往前走。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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