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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前往龙门去迎接塔露拉的夜里,我做了一个幽深的梦。
梦境里是那座熟悉到令人窒息的大厅。穹顶高阔,烛火在冰冷的空气里摇曳,投下漫长而扭曲的暗影,如同活物般匍匐在华贵的乌萨斯地毯上。
每一次回到这里,沉重的橡木门在身后合拢的闷响,都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只余下死寂,还有弥漫不散的、属于科西切的陈旧纸张与某种冷冽香料混合的气味。
他就在那儿,坐在那张巨大得近乎荒谬的书桌后,仿佛生了根。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光滑的桌面,嗒,嗒,嗒,精准得令人心烦。
“你回来了。”科西切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纹,像结冻的湖面。
“我”沉默着。视野下方的靴子上还沾着城外荒野的泥泞,在光洁地板上留下几道模糊的污痕。披风裹着夜间的寒气。
“你不是不喜欢那把剑吗,怎么会随身带着它?”他的目光掠过我腰间那柄装饰过于华贵的长剑,唇角是毫无虚掩的假笑。
我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长剑。
剑芒将我从半梦半醒中唤醒,冰冷的触感将我从半梦半醒的混沌中刺醒,让脑海中的记忆愈发清晰——
我记得这是科西切收养我第二年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他说,“迟早你能用上”。
可惜,我从来都不喜欢这把剑。收到礼物的整整好几个月,我都故意将它连同那华丽的包装盒一起塞在床底最深的角落,放在我视线不愿触及的地方。
原来不知从何时起,我已经习惯了它的重量,再也离不开这柄剑了。
“只是顺手。”我的声音干涩。
“喔。”科西切轻轻靠向椅背,阴影略微吞噬了他考究的长袍,他没有继续纠结剑的事,而是将话题回归到正题——也是我不迫不及待想要和他争论的地方。
“你身上沾着泥土的味道,但没浸着血腥味,也没擦上焦糊味。你的女仆说你还没来及沐浴更衣就急着来见我,所以,我猜,你没有动手。”
他顿了顿,那双似乎能洞穿一切的眼睛锁在我脸上:“你找到了更好的办法了吗,塔露拉?对付这根眼中钉,肉中刺?是因为找到了更好的办法,所以没有按我说的去做,是吗?”
我感觉指尖在微不可察地颤抖,但还是努力将背脊挺得笔直:“你不单单是想让我除掉安东尼奥少校。你诱骗我去杀一个孩子。”
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将声音抬高了好几分,全力敲打着死寂的大厅,“科西切——一个孩子!安东尼奥带着他的儿子旅行,你让我栽赃他,宪兵会在他去下一座城市的路上把他打死,他的儿子也没可能幸免于难!”
“安东尼奥很会利用掩护。”科西切的语气甚至带着一丝导师般的耐心,“你一定能看得出,那个少年并不是他的儿子。”
“呵……”一声冷笑从我喉间挤出,充满了鄙夷。
“我也教过你,在我们有更重要的目标时,我们不可避免地会在道德和资源上做出牺牲。”他继续说着,如同诵读经文,“你放走安东尼奥,下一次他就会出现在维多利亚某个特务官的官邸里。讨人厌的小菲林们会对着我们四座城市接下来一年里的航线指指点点……借此指认我们的贸易伙伴,查阅我们的资源来源,勾勒我们的进出口路线,洞悉我们的防御布置。”
“我已经毁掉了文件。”我不耐烦打断他。
“很好!做得很好。你是能够做到的,不是吗?”科西切的赞赏听起来像毒蛇的嘶鸣,“但是塔露拉,你要怎么样才好证明,才能证明,安东尼奥‘没有’看过那些档案?如果他不知道档案的内容,为什么会带走它?”
“那你又要怎么证明他就是会背叛你的公爵领,背叛乌萨斯?你为什么不去质问他,抓捕他,而是要直接除掉他?”
“我不需要证明。”科西切的声音骤然冷硬,“质问他是给他辩驳和逃脱惩罚的机会,他的行为不能被赦免。他有可能这么做,那这,对我来说,对乌萨斯来说,对于律令来说,已经足够了。他不能。他不可以‘能这么做’。”
他微微前倾身体,烛光终于照亮他下半张脸,嘴角似乎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安东尼奥已经被处理掉了。在你毁掉文件以后,我的蛇鳞们帮你收了尾。”
一股冰冷的恶心感瞬间攫住我,令我一阵头晕目眩。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可能放过他。”我不断低声诅咒着。
“我只是在不断地训练你,让你一次次变得更好。”科西切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平滑,“你看,你又辜负了我的期望。你做的没有上次做得好了,塔露拉。你在舍瓦塔会议上的表现是那么出众,而且,塔露拉,你应该承认你也享受那种感觉。万中无一的顶点的感觉。”
“你在侮辱我。”我感觉自己正在不断坠落,声音不可避免的低沉起来:“你这样只会让我的怒火烧得更旺。”
“那么,你一定更享受作为一个完人的感觉。”科西切轻轻巧巧地接话,仿佛早已料到,“你的顾虑我很清楚,你的想法我也明白。所以……蛇鳞们放过了那个装扮成他儿子的少年。”
他观察着我的反应,如同欣赏笼中困兽的挣扎:“怎么样,塔露拉?你是不是一个人也该能做到这种程度?”
“这个少年就是他的儿子。”我一字一顿,牙齿几乎咬碎,“他,就,是。”
“他可以不是。”科西切温和地纠正,他还是一如既往:“等这个少年成年,他会找到你,为他的父亲报仇。”
“那么你准备——”我现任“父亲”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像针一样刺过来:
“——准备什么时候,再去为你的父亲报仇?”
他满意地看着我呼吸瞬间停滞,一脸凝重提醒道:“塔露拉,杀了你父亲的人,可还依然健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