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的白炽灯悬在天花板中央,冷白的光线像一块浸了冰的玻璃,死死压在刘宏的肩膀上。他坐在特制的审讯椅里,双手被铐在扶手上,金属链偶尔随着细微的动作发出“咔嗒”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桌对面的两名警员没说话,只是将一叠照片和文件轻轻推到他面前,照片里的青铜爵、青花梅瓶在闪光灯下泛着陈旧的光泽,每一件都印着“文物局备案缺失”的红色印章。
刘宏的喉结动了动,视线落在照片里那只汉代鎏金铜鼎上。鼎耳上的饕餮纹他再熟悉不过,去年深秋在陕西一个废弃窑洞里,他蹲在冰冷的土地上,看着“铲子”们用撬棍撬开墓砖,泥土里的潮气混着腐朽的木质香气涌上来,那一刻他攥着鼎耳的手甚至在发抖——不是怕,是馋。这股馋意从他二十岁第一次在潘家园见到一只民国仿官窑碗就生了根,那时他还是个在古玩店当学徒的穷小子,店主把碗往玻璃柜里一放,说“这玩意儿能换半套房”,他盯着碗底的青花款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挠着,从此再也挪不开眼。
“刘宏,”主审警员的声音打破沉默,手指点了点照片里的铜鼎,“2022年10月,你是不是带人去了咸阳市乾县的唐代永泰公主墓陪葬坑?”
刘宏的肩膀颤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审讯椅的塑料扶手。他想否认,可脑子里瞬间闪过那天的画面:夜黑得像泼了墨,村口的狗叫得凶,“老鬼”带着三个河南来的“铲子”,每人手里都拎着洛阳铲和液压钳。他站在田埂上抽烟,烟头的火光在黑暗里一明一暗,听着陪葬坑里传来“轰隆”的塌方声,心里只想着那只鼎上的错金会不会被砸坏。后来“老鬼”抱着鼎爬上来,鼎身上还沾着新鲜的黄土,他用袖子擦了擦,错金的纹路在月光下亮得刺眼,那一刻他觉得,就算折十年寿,这东西也值了。
“我……我没去现场。”刘宏的声音干涩,像砂纸磨过木头,“是老鬼找的我,说有好东西,我只是……只是帮他找了个买家。”
“买家?”另一名警员翻开文件,念出一串名字,“王海涛、李建国、张启明,这三个人你认识吧?他们手里的宋代汝窑盏、明代宣德炉,都是你从老鬼手里收来再转卖的。我们查了银行流水,2022年11月到2023年3月,这三个人给你的转账加起来超过八百万,你敢说这只是‘帮找买家’?”
文件被推到刘宏眼前,银行流水单上的数字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眼睛。他想起王海涛买汝窑盏那天,在郊区的私人会所里,对方戴着金丝眼镜,用放大镜对着盏底的“奉华”款识看了半个钟头,最后笑着说“刘老板手里的货,从来不让人失望”,然后当场转了三百万。那笔钱到账的时候,他正在4S店看车,直接提了辆奔驰S级,开在回家的路上,车窗摇下来,风里都是得意的味道。可现在再想,那风里好像还混着陪葬坑里的土腥味,呛得他嗓子发紧。
刘宏的头垂了下去,额前的头发遮住了眼睛。审讯室的空调开得很足,他却觉得后背在冒汗,汗水浸湿了衬衫,贴在皮肤上凉得难受。“是……是我收的,也是我卖的。”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可我一开始没想着盗墓,我就是想收点老物件,摆在店里好看,也能卖个好价钱。”
“没想着盗墓?”主审警员拿起另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个被炸开的古墓入口,碎石堆里还躺着一把生锈的洛阳铲,“2021年,你在山西大同的北魏古墓群,是不是让‘铲子’用炸药炸过墓道?那次因为动静太大,被当地村民举报,你们才没来得及把里面的陶俑运走。你敢说这也是‘收老物件’?”
提到大同的事,刘宏的身体猛地一僵。那是他第一次碰“硬茬”,北魏古墓的封门石又厚又重,“铲子”们用撬棍撬了半夜都没动静,最后他咬咬牙,让“老鬼”去买了炸药。炸开墓门的时候,巨大的声响吓得他心脏差点跳出来,他躲在远处的山坡上,看着火光冲天,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里面的陶俑都是成对的,要是能完整运出来,至少能卖五百万。可结果呢?村民报了警,他们只抢出两个残破的陶俑头,最后还因为分赃不均,“老鬼”跟他闹了半个月。
“那次是意外……”刘宏的声音开始发颤,“我没想到会惊动村民,也没想到……”
“没想到会破坏文物?”警员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严厉,“你知道那座北魏古墓是什么级别的文物保护单位吗?是省级重点保护单位!里面的陶俑、壁画,都是研究北魏时期丧葬制度和艺术风格的重要实物,就因为你想赚钱,墓道被炸毁,壁画被震得脱落,多少历史信息就这么没了!”
刘宏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爷爷是个中学历史老师,家里的书架上摆满了历史书,爷爷常拿着一本《中国文物图典》给他讲,“这些老东西不是钱,是祖宗留下来的念想,是咱们的根”。那时候他还似懂非懂,跟着爷爷去博物馆,看着玻璃柜里的文物,觉得它们又旧又丑,不如玩具车好玩。可谁能想到,几十年后,他会变成爷爷最痛恨的那种人,把“根”挖出来,当成商品一样买卖。
审讯室里又陷入了沉默,只有空调的风声在耳边嗡嗡作响。刘宏抬起头,看向窗外,铁栅栏外的天空是灰蒙蒙的,像他此刻的心情。他想起自己的古玩店,就在市中心最繁华的那条街上,店里的博古架上摆着各种各样的“老物件”,有的是真的,有的是仿的,每次有客人来,他都能唾沫横飞地讲出一堆故事,把假的说成真的,把真的炒成天价。他还记得去年过年,他带着妻子和女儿去三亚度假,住的是五星级酒店,吃的是海鲜大餐,女儿拿着他买的翡翠手镯,高兴地说“爸爸你真厉害”。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人生赢家,可现在才明白,那些光鲜亮丽的生活,都是用文物的残骸和历史的碎片堆起来的,一戳就破。
“刘宏,”主审警员的声音缓和了一些,“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的整个犯罪网络,从‘铲子’到中间商,再到买家,一共涉及二十多个人,分布在陕西、山西、河南三个省。现在给你一个机会,把你知道的都交代清楚,包括你参与的每一次盗墓、每一次交易,还有你背后有没有更大的组织。”
刘宏的手指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抠进掌心。他知道,现在抵赖已经没用了,那些银行流水、通话记录、还有“老鬼”他们的供词,早就把他钉死了。他想起“老鬼”被抓的那天,他正在店里擦一只清代的珐琅彩碗,手机突然收到一条陌生短信,只有四个字:“老鬼栽了”。那一刻他腿都软了,连夜把店里的真文物转移到郊区的仓库,还想着能蒙混过关,可没想到,警察还是找到了他。
“我……我交代。”刘宏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我第一次参与盗墓是在2019年,那时候我店里的生意不好,欠了不少债,老鬼找到我,说盗墓来钱快,我就……我就答应了。”
他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从2019年第一次在河南洛阳盗掘一座宋代古墓,到2022年在陕西乾县挖开永泰公主墓陪葬坑,再到2023年年初在山西运城倒卖一批新石器时代的彩陶。每一次交易的时间、地点、参与人员、赃款数额,他都尽可能详细地说出来,像是在倒空心里积攒了多年的脏东西。他提到自己曾经为了抢一个元代青花罐,跟另一个盗墓团伙打了一架,最后把对方的人打进了医院;也提到自己曾经因为担心事情败露,把一批没卖出去的文物埋在了郊区的树林里,现在想来,那些文物大概早就被雨水泡坏了。
“还有一次,”刘宏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2021年夏天,我们在甘肃敦煌附近找古墓,遇到一个放羊的老人,他看到我们拿着洛阳铲,就劝我们别挖,说那是老祖宗的东西,挖了会遭报应。我当时没理他,还让老鬼把他赶走了……后来没过多久,老鬼就因为酒驾出了车祸,腿断了一条,我那时候还以为是巧合,现在想想……”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眼里闪过一丝悔意。审讯室的光线依旧冰冷,可他的脸上却泛起了一层红,不知道是羞愧,还是因为情绪激动。两名警员静静地听着,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几笔,没有打断他的讲述。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审讯室里的灯光显得更加刺眼,把刘宏的影子拉得很长,贴在墙上,像一个扭曲的问号。
当刘宏说完最后一次交易的细节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他的嗓子已经沙哑得几乎说不出话,双手因为长时间被铐着,已经有些发麻。主审警员拿起笔录,递给刘宏:“你看看,要是没错,就签字吧。”
刘宏接过笔,手指抖得厉害,连笔都握不稳。他看着笔录上密密麻麻的字,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控诉他的罪行,那些曾经让他得意洋洋的交易记录,现在都变成了呈堂证供。他深吸一口气,一笔一划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墨迹落在纸上,像一滴黑色的眼泪。
签完字,警员把笔录收了起来,其中一名警员起身,准备带刘宏离开审讯室。就在这时,刘宏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地问:“警官,那些……那些被我卖掉的文物,还能找回来吗?”
警员看了他一眼,沉默了几秒,说:“我们已经成立了专案组,正在全力追缴,能找回来多少,就看后续的调查了。不过刘宏,你要明白,有些文物一旦流出去,可能这辈子都回不来了,有些被破坏的古墓,也永远不可能复原了。”
刘宏的头垂得更低了,肩膀微微耸动着。警员没再说话,打开审讯椅的锁,带着他走出了审讯室。走廊里的灯光同样冰冷,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像是在为他的罪行敲响丧钟。
走到走廊尽头的时候,刘宏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审讯室的方向。那间小小的房间里,还放着他的照片和供词,放着他曾经痴迷的文物,也放着他毁掉的人生。他想起爷爷临终前说的话:“做人要守本分,别碰那些不该碰的东西,不然早晚要栽跟头。”那时候他没当回事,现在才明白,爷爷说的“不该碰的东西”,不仅是文物,更是人心底的贪婪。
冰冷的手铐再次锁住他的手腕,警员轻轻推了他一下,他迈开脚步,慢慢走向走廊的另一端。走廊尽头的门开着,外面是漆黑的夜,只有几盏路灯在远处亮着,像一双双眼睛,静静地看着他走向自己的结局。他知道,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制裁,或许是漫长的牢狱之灾,可他心里却有一丝奇怪的平静——或许,只有在监狱里,他才能真正摆脱那些文物的诱惑,摆脱心底的贪婪,好好想想自己这一辈子,到底做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