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井宫偏殿的窗棂上凝着薄薄一层秋露。晨光透进来时,刘备正用竹刀轻轻刮着茶饼,动作舒缓而专注。郭嘉斜倚在窗边的坐榻上,手里把玩着一只青玉酒觞;荀彧端坐案前,翻阅着诸葛亮昨夜递上来的条陈;贾诩则安静地坐在角落,半阖着眼,像是睡着了。
“都看完了?”刘备将碾好的茶末投入沸水中,茶香瞬间溢满暖阁。
荀彧轻轻合上那份密密麻麻写满字的条陈,抬起头时,眼中带着掩饰不住的赞叹:“陛下,此子所虑……深远。”
“说说。”刘备将第一盏茶推到他面前。
“律法重修,吏治整顿,九品中正法之完善,军屯推广……这些事,桩桩件件都切中要害。”荀彧捧起茶盏,却没有喝,“更难得的是,他不是空谈道理。您看这里——”他翻开条陈某一页,“关于书院山长任用的建议,他连具体考核标准都拟了三条:其一,学问需经太学博士试;其二,需有三年以上地方教化经历;其三,出身不限,但若为世家子弟,其家族需无违法乱纪之记录。”
郭嘉凑过来瞥了一眼,笑了:“这三条,第一条卡学问,第二条卡经验,第三条……明摆着是要防那些家风不端的世家钻空子。”
“正是。”荀彧点头,“还有这里——他建议在各地基层任职的士子,每年需向吏部提交‘治绩实录’,不仅要记赋税、田亩这些硬数,还要记民间讼案调处、学堂兴建、道路修缮等庶务。吏部考功司需派人实地核验,核验不实者,县令与核验官同罪。”
贾诩终于睁开了眼睛,缓缓道:“这是要把考功课做实。”
“做实的岂止考功?”郭嘉坐直身子,眼中闪着光,“陛下,您看他这军屯之法——各都督府辖下常备军,除轮值戍卫者,余者皆需参与屯田。屯田所获,三成归朝廷,三成补军需,四成由军士自留。这账算得……简直像个老农。”
刘备笑了:“像老农不好吗?朕起于涿郡,也是从一亩三分地里爬出来的。”
“好,当然好。”郭嘉收敛了玩笑神色,“只是这样一来,军中那些骄兵悍将,怕是要闹腾。尤其是……某些靠着军功封侯的。”
这话意有所指。暖阁里静了一瞬。
刘备端起茶盏,吹开浮沫:“闹腾?那就让他们闹。朕倒要看看,是他们的刀快,还是百姓的锄头硬。”
这话说得平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郭嘉不说话了,只是眼中笑意更深。
荀彧轻叹一声:“王佐之才啊……卧龙之名,果然名副其实。”
“王佐之才?”郭嘉忽然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荀彧,“文若兄,你这是夸诸葛亮,还是夸你自己?”
暖阁里气氛一松。连角落里的贾诩都弯了弯嘴角。
荀彧无奈地摇摇头,用指尖虚点了郭嘉两下:“奉孝,你这话……我夸诸葛亮,是因为他确实有治国安邦之能。至于我——”他顿了顿,“不过是尽人臣本分罢了。”
“尽本分能尽到你这个份上的,满朝也没几个。”刘备温声道,又给荀彧添了茶,“不过奉孝说得对,诸葛亮此子,确实像你年轻时候——心中有丘壑,脚下有泥土。”
荀彧微怔,随即苦笑:“陛下抬爱了。臣当年……可没他这般锐气。”
“锐气是年轻人的事。”刘备摆摆手,“咱们这些老家伙,要做的,是给锐气找个合适的方向,别让它伤着自己,也别让它白费了。”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具体推行上。四人又商议了半个时辰,从律法修订的人选,到吏治整顿的步骤,再到军屯试点的选址——郭嘉建议先从北疆都护府开始,因为张辽治军严整,且北疆本就地广人稀,适合屯垦。
末了,荀彧和郭嘉起身告退。贾诩却还坐着没动。
刘备也不催他,只是重新煮水,准备再煎一炉茶。
“陛下,”贾诩终于开口,声音平缓得像秋日缓流的河水,“臣有一人推荐。”
“哦?文和要荐谁?”
“冀州别驾董昭。”
刘备提壶的手顿了顿:“董公仁?”
“正是。”贾诩抬起眼,“董昭此人,原为袁绍谋士,后归顺朝廷,在冀州辅佐荀谌理政三年,政绩斐然。此人富才学,通政务,更难得的是……”他顿了顿,“懂得审时度势。”
刘备放下茶壶,若有所思。
如今朝廷三台,中书令郭奉孝是颍川郭氏出身,却心向革新,不囿世家;中书监刘德然是宗室元从,忠心无二;尚书令荀文若、尚书仆射荀公达皆出自颍川荀氏,虽是世家,却以朝廷为重;至于黄门令贾诩虽是降臣却有辅佐王允反击董卓之功,但毕竟是降臣的身份,副手一直不好安排。
朝廷核心权力架构需要平衡。郭嘉、刘德然、荀彧、荀攸,这些人要么出身世家却心向革新,要么是绝对的心腹。唯有黄门台,主官贾诩是降臣出身,本就容易惹人非议,再没个得力的副手,确实难办。
而董昭……刘备沉吟着。此人他见过几次,中等身材,相貌平平,但言谈举止沉稳有度。确实如贾诩所说,懂得审时度势——当年袁绍势大时他尽心辅佐,袁绍败亡后他果断归顺,在冀州三年,把荀谌那些大刀阔斧的改革推行得妥妥帖帖,既不得罪当地世家,也完成了朝廷的政令。
“公仁确是个合适的人选。”刘备缓缓道,“只是……让他做黄门侍郎,会不会委屈了?他如今是冀州别驾。黄门侍郎虽在京,也只是平调而已。”
“不是平调。”贾诩摇头,“是重用。冀州别驾虽有权,终究是地方佐贰。黄门侍郎虽秩同,却在陛下眼前,参与机要。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要提拔的前兆。”
刘备笑了:“文和啊文和,你想得周到。”
“臣只是为朝廷着想。”贾诩神色依旧平淡,“况且,董昭此人,在冀州与诸葛亮有过接触。武城那些劝农商工之法,董昭曾帮荀谌在冀州其他县试行过,颇有心得。他若入黄门台,于新政推行,也有助益。”
这才是关键。刘备心中了然——贾诩这是要给新政推进,再添一把稳当的柴火。
“好。”他拍板,“朕准了。明日就让尚书台下诏,调董昭入京,任黄门侍郎。”
“陛下圣明。”
贾诩这才起身,躬身告退。
秋阳已升得高了,阳光将窗棂上的秋露晒成淡淡的水痕。刘备独自坐在暖阁里,慢慢饮着已经微凉的茶,心中却渐渐明晰。
诸葛亮提出理念,荀彧、郭嘉完善方略,贾诩查漏补缺、平衡人事……这朝堂,终于有了他想要的格局。
不是一家独大,不是互相倾轧,而是各展所长,互为补充。
他提起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名字:诸葛亮、郭嘉、荀彧、贾诩、董昭、刘德然……笔尖顿了顿,又添上:荀攸、钟繇、司马防。
这些人,有的年轻锐气,有的老成谋国,有的出身世家却心向革新,有的起于寒微而心怀天下。他们或许会有分歧,会有争执,但目标都是一致的——让这个刚刚重归一统的江山,真正安定下来,让百姓真正过上好日子。
路还长。但同行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
“陛下。”内侍轻手轻脚地进来,“太子殿下问,今日的《尚书》课,可否请郑师傅多讲‘洪范九畴’那段?殿下说,想听听治国平天下的根本大法。”
刘备回过神,眼中泛起笑意:“准了。告诉郑玄,好生给封儿讲讲——不只讲经文,也要讲如今朝廷是如何以‘洪范’之理,行治国之实的。”
“是。”
内侍退下。刘备起身走到窗边,望向远处皇学明伦堂的方向。晨光里,那飞檐斗拱格外清晰。
他想,或许再过十年、二十年,当封儿坐在这暖阁里,与他的臣子们商议国事时,也会像今日这般——有人提出锐意进取的想法,有人查漏补缺,有人平衡人事,有人踏实推行。
而他要做的,就是为那一天,打好根基。
秋风吹过宫墙,带着隐约的桂香。刘备深深吸了口气,转身回到案前,重新铺开纸,开始批阅那堆积如山的奏章。
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而在千里之外的武城,诸葛亮也刚刚结束晨议,正带着陈铭和马钧,走向漳水边那片选定的河滩——水力织机坊,今日要破土动工了。
星火点点,渐成燎原。
而在邺城这座帝国的中心,那些执掌权柄的人们,正小心翼翼又坚定地,为这燎原之火,梳理着风向,开辟着通路。
历史,就这样在无数人的选择与努力中,缓缓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