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人事任命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朝堂上激起圈圈涟漪后,渐渐归于平静。王烈、张昭、程昱等人陆续抵京赴任,帝国的官僚机器在新的齿轮咬合下,继续平稳运行。然而,潜藏在政务之下的另一个更为棘手的问题,却如同水底的暗礁,随着天下渐定,愈发清晰地浮现在刘备心头。
那便是如何安置那些昔日一同浴血奋战、如今手握重兵、镇守四方的兄弟们。关羽在青徐,张飞在幽燕,赵云在荆州,曹仁在益州,吕布在并州,公孙瓒在平州,孙坚在扬州……还有曹操坐镇凉州西域,皆是一时人杰,统御着帝国最精锐的兵马。古语有云:“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几乎是每一个开国君主都要面对的难题与诅咒。猜忌、削权、乃至更酷烈的手段,史书上血迹斑斑。
但刘备做不出来。他想起涿郡桃园那碗浊酒,想起雁门风雪中的并肩跋涉,想起无数次生死一线的相互扶持。那份起于微末的情谊,早已超越了简单的君臣名分,融入了他的骨血。他绝不能,也绝不愿让兄弟们的血,染红自己脚下的龙椅。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仿佛将此事暂时搁置,作息规律得近乎刻板。白日里与政事堂成员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从度田检籍的推进,到漕运盐铁的调度,事无巨细,皆要过问。午后,他会刻意抽出一个时辰,抛开案牍劳形,去往长秋宫陪伴刘玥,或是逗弄牙牙学语的刘禅和蹒跚学步的刘永,享受难得的天伦之乐。偶尔,他也会将刘封唤至跟前,考校其学业,询问他听政的体会,引导他思考一些简单的治国道理,看着儿子日渐沉稳的模样,心中既有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其过早承担重任的怜惜。
而夜晚,冰井宫的偏殿总是灯火长明。刘备埋首于来自帝国四面八方的奏章之中,常常至深夜。烛火跳跃,映着他时而凝思、时而挥毫的身影。他正是在这日复一日的勤政中,梳理着帝国的脉络,也梳理着自己心中的困局。
直到某一夜,他批阅到一份关于荆州钱粮调拨的奏章,上面有赵云和崔琰的联合署名。看着那一文一武两个并排的名字,一个念头如同暗夜中的闪电,骤然劈开了他心中盘桓许久的迷雾!
他猛地放下朱笔,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眼中闪烁着豁然开朗的光芒。
“是啊……谁说执掌千军万马的将军,就不能回朝执掌政事,处理万机?”他低声自语,嘴角渐渐泛起一丝笑意,带着几分自嘲,“刘备啊刘备,你真是钻了牛角尖了!只想着如何安置他们手中的兵权,却忘了他们本身,便是这帝国最宝贵的财富,是能文能武的栋梁之材!”
这个想法一旦产生,便迅速在他脑海中生根发芽,变得清晰而具体。为何一定要将文武截然分开?为何不能让这些经历过战火淬炼、深知民间疾苦、且对自己忠心不二的兄弟们,在太平岁月里,以其才能和经验,继续为帝国的治理贡献力量?这并非削权,而是转任,是赋予他们更全面、也更尊荣的职责!
第二天早朝过后,刘备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返回冰井宫批阅奏章,而是传令政事堂主要成员——荀彧、王允、杨彪、司马防、郭嘉、贾诩、沮授等人,至铜雀宫一间僻静的偏殿议事。
众臣到齐,见刘备神色不似往常凝重,反而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振奋,心下皆有些疑惑。
“今日召诸卿来,是有一事,关乎国本,朕思之良久,终得一策,愿与诸公参详。”刘备开门见山,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重臣,“如今天下渐安,四方猛将,皆统重兵于外。朕常思,如何能使这些于国有大功的将士,既能安享太平,又不至才略空置,更能保国家长治久安?”
他顿了顿,见众人皆凝神静听,便继续道:“朕意,明确废除灵帝以来权柄过重的‘州牧’制度!自此,各州政令,悉归刺史;军事防务,尽付都督。刺史治民,都督掌兵,二者分权,各司其职,互不统属,皆直接向朝廷负责。”
此言一出,荀彧、王允等老成持重者微微颔首,此举意在避免地方再次形成尾大不掉的割据势力,正合中央集权之意。
但刘备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点:“然,此非为限制功臣也。朕更欲定下一制:凡州刺史、州都督,无论出身文武,任满考绩优异者,皆可升迁入朝,担任九卿、乃至三公之职!若有战事,则这些熟知兵事、富有韬略的朝臣,亦可随时受命,出朝为将,统兵征伐!此,可称之为——‘出将入相’!”
“出将入相”四字一出,偏殿内顿时一片寂静,旋即响起一阵细微的吸气声。这个构想打破了长期以来文武殊途、泾渭分明的传统!这意味着,关羽、张飞等人,未来不仅可以继续担任军事统帅,也有机会进入帝国的最高行政中枢,参与决策;而朝中的文臣,若通晓军略,同样可以临危受命,执掌兵符!
郭嘉眼中精光一闪,率先抚掌笑道:“陛下此策,妙极!如此一来,诸位将军非但无鸟尽弓藏之忧,反有更进一步的坦途!且文武流通,可使我朝人才尽得其用,不至于边将不知政事,朝臣不谙兵机,实为强国之本!”
沮授紧接着补充,他考虑得更深一层:“陛下,郭令君所言极是。然,为防微杜渐,臣以为,还需定下轮换之制。各州刺史、都督,任职满五年,需调换至其他州任职。如此,可避免其长期经营一地,与地方势力盘根错节,再生弊端。且轮换之间,亦能令其熟悉各地风土民情,开阔视野,于国于己,皆大有裨益。”
贾诩捻着胡须,慢悠悠地道:“沮公达之言,老成谋国。五年一轮,不长不短,既可保证施政的连续性,又能有效防止坐大。只是,轮换之初,需谨慎规划,避免因频繁调动影响地方稳定。”
荀彧沉吟片刻,也开口道:“陛下,此制若能推行,需配套完善考绩之法。刺史之政绩,都督之军功,皆需有清晰、公允的衡量标准,以为升迁、轮换之依据。且入朝之后,职位安排亦需考量各人特长,方能使英雄尽用其长。”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围绕着刘备提出的核心构想,不断补充细节,完善章程。偏殿之内,气氛热烈而务实。刘备看着眼前这群帝国最顶尖的头脑,为了一个更具活力和稳定性的未来蓝图而殚精竭虑,心中充满了振奋与感激。
他知道,这条路并不好走,必然会遇到习惯势力的阻力和执行中的种种困难。但至少,他找到了一条既能保全兄弟情谊、又能巩固帝国根基、更能激发人才潜力的可行之道。这不再是无奈的妥协,而是充满智慧的开拓。
“好!”刘备最终拍板,“便依此议!着政事堂会同尚书台,详拟《州郡军政分治及官员轮转升迁条陈》,将‘出将入相’之制与五年轮换之规,明定下来,颁行天下!”
一道影响深远的制度,就在这铜雀宫的偏殿之中,初具雏形。它如同一声春雷,预示着这个新兴的王朝,将在打破陈规的道路上,迈出坚定而有力的一步。